第十九章
两人进了院子,赵三老婆正在院子里往绳上搭衣服,看了她们一眼,没说话,自顾自地回屋了。两人跟了进去,屋里再没有其他人。赵三老婆蹲在一只大红盆旁边搓着衣服,头也不抬,就像家里没进来人似的。她的阵势,想必是猜出了吴心的来意。吴心只能硬着头皮开口:
“三婶,洗衣服呢?”
赵三老婆从鼻孔里哼出一个字:“嗯。”
吴心不想耽搁太久,便开门见山:
“三婶,是这样的,我公司里出了点问题,现在财务吃紧,所以想把那二十三万要回来。”
她从包里掏出一摞借条,翻找着。赵三老婆一句话也没说,站了起来,在裤腿上擦了擦手,面对吴心站下,开始解着裤带。吴心求道:
“三婶,你别这样啊!”
赵三老婆的动作迅速,已经脱掉了外裤,扔在一边。正是夏天,她里面只穿着一条红内裤,双手绷了绷内裤的松紧带,定定地看着吴心,意思很明显,你若作罢我就适可而止,你若再逼我就连内裤也脱了。
“不要啊三婶……”
吴心侧转脸,抬起手掌遮挡着视线。就在她侧转脸的瞬间,看到母亲也正在不紧不慢地解着裤带。只是这种动作,毕竟羞耻,她不像赵三老婆脱得那么干脆利落。
“妈!”吴心喊了一声,急忙过去按住母亲的手,“不要。”
“心心,妈不怕丢脸,妈连命都能不要,这怕啥?”
吴心死死地按住母亲的手,眼泪滚了出来,摇着头:
“不要,不能,我们不能!”
母亲叹了口气,系好裤子,转身出了屋。
村里的人十有八九都跟吴心借过钱,然而此时十室九空,要么躲着不出来。谭过继家的院门开着,两人走了进去。当谭过继老两口得知吴心的来意后,丝毫不紧张,也没表示为难,反而心安理得,理直气壮。谭过继盘腿坐在炕沿,抽着烟;老伴侧躺在炕上,用胳膊遮着半边脸。谭过继说:
“吴心,咱们是说好的,五年之内你不准讨要,这才过了一年,还差四年。”
“谭叔,我知道,可我现在不是遇到难处了吗?”
谭过继不为所动:
“那不行,咱们立过字据的,你可不能违约。”
吴母说:
“老谭,你话不能这么说啊!当年,若不是心心她爸舍命救了你们,你早被青加河里的鱼虾叼得连骨头渣都没了;还有你的高得贷,还有你家谭蓝,你凭着良心想想,你从我家心心身上得了多少好处……”
谭过继咂咂嘴,吭了半天,憋出一句:
“说到底,都是吴心自愿,没人逼她。”
吴母扑通跪了下来:
“老谭,看在心心对你家恩情的份上,你救救她吧。有多给个多,没多给个少,你不能一句话就把我们打发了呀!”
“妈,你起来,不要跪。”
吴心的心都碎了,使劲往起拽着母亲。母亲这一辈子,十分要强,从没对任何人说过一句软话,可是为了女儿,她居然给一个欠她钱的猥琐小人下跪。男人膝下有黄金,母亲的膝下,那是跪着一座金山啊!然而现在的吴心,浑身无力,根本拽不起母亲。母亲说:
“他不给钱,妈就不起来。”
谭过继顿了片刻,跳下炕,招呼一声:
“老伴儿,走!”
老伴应了一声,也下了炕,两人便出了屋,从玻璃上看到,谭过继老两口一个扛锄,一个扛锹,出了院门,下地里干活去了。
“妈,起来吧,人家都走了。”
吴心拽得满头大汗。
“妈不起来,等他回来,他不死就会回来的,妈就是跪死也要帮你把钱要回来。”
吴母老泪纵横:
“我没用,原以为他们都会看在你爸的面上能帮帮你,都怪我,把他们都当成人了,结果把我闺女变成鬼了……”
吴心也跪在母亲的对面,紧紧抱着她:
“妈,不怪你,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在别人的家里,在坚硬的地板砖上,这对母女流干了眼泪。
但她们还得起来,跪死的话只是赌气,是自责,就算她肯死,除了让女儿难过,再没人在乎。现在不是寻死的时候,救女儿要紧。这一老一小,拖着两具疲惫的身躯,继续挨家逐户地敲着一扇扇紧闭的大门。
到了齐正存家里,齐正存不在,他借走吴心四十万,就到城里做买卖去了。他的老婆金霞和十岁的儿子在。吴心母女进来,金霞冲儿子喊了声:
“到外面玩去!”
儿子出去后,她板起了脸孔,没等吴心说话,她就抢先出击了:
“吴心,你还有脸来我家?”
她气势汹汹地站在吴心对面,满脸的醋意和敌意。吴心一头雾水:
“嫂子,我咋没脸了?”
“你装啥逼呀?”
“我,我装什么了?真是莫名其妙!”
吴心强忍着怒气,即使不忍,她也无力了:
“齐正存在哪?我和他说,和你说不着。他欠着我钱呢,我是来要账的。”
“你问我?他跟你混了半年多了,你反过来问我他在哪?”
吴心简直像是在听梦话,说:
“这不是跟上鬼了么,我连齐正存的影子都没见着,我跟他混个什么?”
金霞哼了一声:
“敢做就敢当,亏你还是个企业家,狗屁!混就混了还不承认。”
“你有种再说一遍,不要侮辱人,谁跟他混了?”吴母指着金霞,嘴唇都紫了,“也不看看你家那是个啥玩意了,喂狗都嫌臭。”
“我再说一遍咋了?喂狗嫌臭,可就是有人抱着闻香,扯都扯不开。”
金霞毫不示怯,指着吴心,话就哒哒地扫射过来:
“齐正存改邪归正后和我过得好好的,小子都那么大了,你把他勾引到城里包养起来,他现在几个月都不回家,回来就跟我吵着闹离婚,嫌我又老又丑又干又松,夸你奶白逼紧水又多……”
吴心的喉间有股热流涌上来,口腔里就有股浓烈的血腥味。吴母气得抖成一团,牙齿打着架,扑了上去,和金霞撕扯起来。奈何她年迈体衰,被年轻力壮的金霞推了一把,跌跌撞撞倒退几步,差点摔倒。吴心过去扶住母亲,母亲还要拼命,吴心绷着嘴,摇头。母亲知道她受不了了,就哭了一声:
“老天,你开开眼吧!”
母女俩互相扶着,离开了齐正存家。一出院子,吴心便扶着墙弯下腰,张开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吴母吓得手足无措,吴心笑了一下:
“妈,我没事,吐出来好受多了。”
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擦了擦嘴角。院里的金霞还在咒骂:
“城里混不开了,跑到农村来诳钱了,老卖逼领着个小卖逼,都是一出水的狐狸精……”
“妈,走吧。”
吴心假装没听到,催促着母亲。两人走远后,吴母说:
“太气人了,总有一天我会把她的脸抓成鱼香肉丝。”
这话,吴心深信。在吴心的记忆里,母亲天不怕地不怕,站得直,走得正,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像个男人。不,男人都不如她。她不欺负别人,别人也别想欺负她。
吴心记得她十岁那年的冬天,家里杀了猪,母亲把猪肉切成块放在房顶上挺着。半夜,来了贼,撺着梯子上房偷猪肉。母亲提着擀面杖爬上屋顶,把那个贼打得抱头鼠窜,最后跳下房顶逃走了。若不是担心年幼的吴心还在屋里一个人呆着,她会追上那个贼把他的腿打断。
村里有个光棍汉,自从父亲去世后,就对母亲心怀不轨,无事献殷勤,隔三差五地上门讨好,母亲都守得死死的,不为所动。最后那个光棍汉看着孤儿寡妇没人罩着,就动粗,用强,母亲大怒,从案板上抄起一把菜刀飞了过去。那个光棍汉再不敢来了,连路上碰着母亲都绕着走。
上小学的时候,哪个同学胆敢欺负吴心,母亲就不罢休,找到对方家里,找到学校,没人管的话,她就把那个同学拦在路上揍一顿。直到现在,还有不少同学开玩笑说:
“爱惜生命,远离吴心。”
如果是当年,就金霞刚才说的那番话,母亲绝不会放过她。
但是自从吴心取得了所谓的成功后,母亲胆怯了,畏缩了,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要考虑着女儿的面子。今天,母亲为了她,给人下跪,被人冷落,被人骂,她一再隐忍,牙齿掉了咽进肚子里。她百毒不侵,没人能伤得了她。你骂我,我骂得比你更毒;你打我,除非抱着一块死,否则你占不到一点便宜。可是女儿冰清玉洁,哪能受得了这样的场面?
“妈,算了,这账我不要了。”
“那怎么行?”
“其实,没那么严重。”吴心笑了笑,“我只是把问题说的严重些,好有个要账的借口。这些事,我能处理掉,你不要管了,妈。”
“真的?”
“真的,我能骗你?”
“那你的车呢?”
“车卖了,基本把账持平,没什么的,城里的公交很发达,没车照样上班。”
母亲叹了口气,便不说话了。
吃过晚饭,吴心说要出去走走,便独自散步到付义仁小二楼附近的小树林,她给付义仁打了个电话,问他能不能出来一下,她有些话想跟他说。付义仁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半个小时后,付义仁披着一件外衣来到小树林。
“啥事呀,不能来家里说?”
付义仁边说边往后望望,态度很冷淡。这让吴心很心痛,她现在的样子变化得连自己都吃惊,他居然没表示一点惊讶,说明他根本没注意,没在乎。幸亏她事先隐约有些预料,所以没往他家里去。
“放心,我不会占用你太多的时间。”
又说:
“我的事,你听说了吗?”
“哦,听到些传闻,不具体,怎么了?”
“那我再给你简单地讲讲,我现在遇到了问题,公司马上要破产,我也可能要进去了。”
“有那么严重吗?”
“或许比这更严重,现在亏空几千万,最后的资产清算不知道能抵去多少。”
付义仁哦了一声,扶扶眼镜:
“那你是来要钱的了,这个,我本来还有些钱的,可是刚借给了钱为。他又包了个工程,钱不够,急得到处融资,我就把钱放给他了。”
意识到自己失言,忙改口:
“说不上放,同学嘛,放只是个名义,其实就是借的。要不,你去找找他,把那些钱要回来算还给你了。”
吴心又是一阵寒心,原来她一直倚重的付义仁比那些人好不到哪里去,只不过他比他们玩的高明,玩的脱俗,他拿着她的钱放高利贷,而对于她的一切遭遇没有丝毫同情和愧疚。以前有个朋友说她,她万般皆好,就是眼光不好,果然是的。
“算了,那点钱也解决不了我的问题。”
又说:
“这一年在村里,我学会一句话,一码归一码。那么,咱们也一码归一码,你和钱为是怎么个往来,那是你们的事,我不参合。你拿我那五十万,是我借给你的,与钱为无关。我明天要回城了,可能再不会回来了。”
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脑海里浮现出架着电网的高墙,又说:
“我妈这儿,拜托你了,如果她缺钱,看在我们是同学的份上,你就帮她一把,横竖就是那五十万,我不限制你时间。没病没灾的话,她花不了多少钱……”
她说不下去了,顿了顿:
“就这些,你能答应吗?”
付义仁松了口气,笑了笑:
“哦,那没问题。那些钱,我尽快还。”
“好了,我们再见吧。”
“哦,再见。”
又说:
“听说你没开车,明天要不我送送你,把你送到县里——如果我能走开的话。”
“不用了。”
吴心提起脚已往树林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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