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自从闹开事,吴母就躲在了屋里,她不想听那些带着毒刺的话,不想看那些恶心的嘴脸,她的女儿只有她亲,她疼,她听不得他们说她半点不好,但她还是出来了,穿着一身红棉袄,那是吴心前两年给她买的,她嫌艳,一直没穿,搬进了新房,心想是个喜庆的日子,就穿吧,穿给女儿看,让她高兴高兴。她走了过来:
“我那套不要了,你们爱咋分咋分吧。”
“妈——”
吴心想说什么,却说不下去,再说下去,她就要流泪。她从来不在人前掉眼泪,即使在母亲面前,她也尽力克制。眼泪不是流给别人看的,是洗涤自己的悲伤的。
“心心,没事,妈不要了,这房子有股味道难闻得很,还是老房子好,干静,舒服。”
又说:
“这新房太脏了,估计是钱为拉屎了。他那个懒怂,不上厕所,就在房里拉,臭气熏天的,都渗进墙缝里了,臭到根子上了,再洗也洗不掉了。”
钱为苦笑,捏了捏嘴角。
“妈——”
“别说了,搬吧,搬吧。”
“好,妈,我搬。”
吴心转身回到母亲的院里,开始收拾。村民们也都来帮忙,男人搬柜子、桌椅这些大件,女人搬铺盖、衣服、锅碗瓢盆这些小件,七手八脚,碰头擦肩,但没人说话,默默地,像表演一出哑剧,像电视机被调成了静音。有人发着了拖拉机,停在院门口。村委会的会计凑到王恩奎跟前低声问:
“那还聚餐吗?”
“聚他妈逼哇,吃球喝凉水!”
王恩奎骂了一句,背着手走了。
收拾了几天,老房子又恢复原样了,像从没搬过一样,吴心把路虎后备箱里的吃的喝的搬出来冻进冰柜,把穿的用的一件件展示给母亲看。吴母不像从前那样扭捏,一件件不厌其烦地试穿。
“这件好,合体。”
或者说:
“这件不行,太瘦了。”
或者又笑:
“哈哈,这件太滑稽了!”
冷清的屋子里飘荡着母女俩快乐的笑声,仿佛她们从没像今天这样快乐过,仿佛所有的悲伤都不曾光临过。
今年的春节与往年不同,除夕的凌晨,各种炮声就响了起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啾啾啾的窜天猴,轰隆的麻雷,震得窗户哗拉拉响,像行走在崎岖山路上的破车;直来直去的,拐弯抹脚的,远处的像机关枪,近处的像敲竹片子,飞到高空的像响在敞开的大铜盆里,嗡嗡的回音不绝于耳,扔到地上的像响在倒扣的瓦罐里,闷闷的,沉沉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吴心懒懒地起床,和母亲一起和面,擀面,扯疙瘩,两人忽然之间都觉得有些冷清,默默的,想说什么改变这种气氛,却又不知说什么,偶尔进行几句常规性的交谈:
“面硬不?”
“还行。”
“香油搁哪?”
“刀架后。”
母亲没像从前那样拦着吴心什么都不让做,配合默契地做家务,也是一种必要的交流。
吃过早饭,王恩奎来了一趟,端了一撇子包好的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便走了,仿佛过年成了每个人的心病,都觉得变扭,都不愿意把话题往深里说。
整个白天过得清静而百无聊赖,再没人来过。两人躺着聊一会儿,坐着聊一会儿,站着走着聊一会儿。墙上挂着十大元帅的巨幅画,吴母便给吴心讲每个人的故事,她没念几天书,这些都是从那个年代口口相传下来的记忆,难免张冠李戴,但吴心听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真实的,传说的,带着神话色彩的,都寄托着人们美好的愿望。那个年代的事,只有那个年代的人来讲,才最有意味,才最让人感动。
吃过晚饭,春晚开始了,这时吴心才有所体味,人们之所以觉得“春晚越办越差”了,是因为没有认真看,没用心,没过脑子,那些带着岁月痕迹的老歌,那些华丽的舞蹈,那些夸张而真实的舞台剧,每个细节都是那么完美,精致,细腻……
两人时而就某个节目讨论一番,继而对某个演员讨论一番,你说我听,我说你听,她们都在刻意而自然地交流两人思想交叉的那一部分,遇到分歧时,不争辩,谁主张谁就是对的。她们不约而同地把话题往远扯,扯到天涯海角,扯到七大州四大洋,扯到上下五千年,扯到城里的霓虹灯天边的七彩云,但谁也不把话题扯到村里来,仿佛这成了过年的忌讳,提起来不吉利,天打雷劈。
新年的钟声还未敲响,赶早的人家便开始接神,好提前一步把财神抢进门,炮声就陆续响了起来,开始疏,渐而密,很快便铺天盖地,电视机纵使放在最大音量也听不清了。吴母问:
“隆火吗?”
吴心摇摇头:
“算了。”
转而又说:
“隆吧。”
于是两人走到院子里,母亲搂了一抱葵花杆,吴心抱了一抱麦秸,把麦秸放在底下,葵花杆压在上面,用打火机点燃麦秸,慢慢地葵花杆也烧了起来。但火很小,连半人高也没有,着了潮的葵花杆半死不活地燃烧着,腾起一股股黑烟。吴心问:
“妈,有炮吗?”
“有。”
母亲从凉房里拿出一坨鞭炮,几个麻雷,吴心先把鞭炮拆开,摆成圆圈,她站在中间,点燃,满地的火光和爆炸的碎屑飞溅到脸上,生疼,好像被灼伤了,但她不在乎。鞭炮放完,她又把麻雷栽到地上,用两块砖固定好,点燃引线,跑开,躲在屋檐下捂着耳朵。一阵呲呲响后,麻雷腾地窜向高空,第二声在空中炸裂,消失在新年的夜空里。吴心把几个麻雷放完,火也燃尽了,只留在地上一堆发着红光的灰烬,母亲又要去搂柴,吴心说:
“不用了。”
于是两人站在院子里,听着别人家的炮声。炮声集中在村西的河畔,还能听到欢笑的人声,火光冲天,各色的烟花竞相绽放,在空中扭动着优美的身姿。
而村东的阵地异军突起,虽然势单力孤,却毫不示弱,反而更显得出类拔萃,一朵烟花就是一把巨大的华伞,铺天盖地,漫天飞舞,而待散尽时,第二把大伞便紧接着撑开,伴随着剧烈的爆炸声。那里是付义仁的小二楼,他的小二楼早已完工,装修得像王宫,金碧辉煌,富丽堂皇。很多村民都去参观过,参观完便失魂落魄的,中了邪似的,念叨着:
“这辈子算他妈的白活了。”
或者说:
“给我住那样的房子,少活十年都愿意。”
他们推此及彼,猜想着吴心在城里的房子,肯定比美国白宫还豪华,尽管他们也没见过美国白宫长什么样。
吴心没去参观过,付义仁没邀请,她也没倒贴上门,忽然之间,她和他仿佛成了陌生人,连路上碰见打个招呼都觉得变扭。昨天,吴心在路边遇到了付义仁,他把拖拉机停在路边,和女儿佳佳正在研究着几根挖出来的大树桩。吴心站下来问:
“瞅什么呢?”
付义仁扶扶眼镜,用脚踢了踢一根树桩:
“我想把这些搬回去,晚上隆火用。”
“不好烧吧?”
“浇上汽油没问题。”
“你总是很讲究。”
“过年嘛。”
吴心掏出二百块钱塞进佳佳的手里,佳佳说了声:
“谢谢阿姨!”
付义仁一声厉喝,吓得佳佳哆嗦了一下,钱掉在地上,哭着跑了。付义仁解释:
“娃娃不能惯。”
吴心捡起钱,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全无必要,便走了。
此时,付义仁拉回院里的大树桩发挥了作用,熊熊大火照亮了他家高大的小二楼,静穆在被火光映红的夜空中,像一座古代的城堡,透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听村民议论,付义仁今年买了一万多块钱的炮,还制作了专门的炮架,可以一次性点燃十支麻雷。
村东和村西的烟花争奇斗艳,一边排山倒海,一边一支独秀,一边五彩缤纷,一边姹紫嫣红,一边繁花似景,一边花团锦簇。吴心往西望望,再往东望望,最后把目光投到了站在身旁的母亲的脸上。母亲很沉静,从她的脸上猜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是在祭奠逝去的岁月,还是在憧憬的美好的未来,抑或是在思念着天堂里的亡夫。吴心转过身,紧紧地抱住母亲,说:
“妈,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滚出了眼眶,滑下的面颊,滴落在母亲的脖子里。母亲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哄她睡觉一样,说:
“心心,妈不委屈,委屈的是你。”
又说:
“妈活了多半辈子了,你觉得妈还有啥可委屈的?都淡了,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倒是你,妈心疼啊!”
又拍拍吴心的背:
“哭吧哭吧,别憋着,会憋出病来的。”
像不堪重负的堤坝,在洪水的汹涌下终于决了口,吴心大声哭了起来,一个劲地说:
“妈,对不起,对不起……”
母女两拥抱的身影,被新年的色彩、味道、声音凝固成一幅苍白的画。
善良的读者朋友们,这个故事讲到这里,似乎可以结束了,我们总是安慰自己,一切都不会那么糟,会好起来的。那么,你就结束吧,不要再往下看了,保留着一个梦,为吴心,为自己。截止目前,故事还算完整,虽不尽人意,但至少还能接受。
写到这里,我也心力交瘁了,词语的匮乏和表达的欠缺让我写起来格外艰难,就像一个刚学打字的小学生,每敲出一字都要大动一番脑筋,手忙脚乱,汗流浃背,真的好累,好想大睡一觉,不再去想关于吴心的任何事。
吴心和我,并无交集,仅限于认识罢了。
然而,故事还没有结束,事实就是这样,不由任何人的意志转移,所以我不得不振作起精神,接着讲述我实在不愿意讲述的故事。毕竟下面还有好长的文字需要我来划上句号,事情与我无关,却是我提起的,所以应该由我来终结。
那么,我们继续。
正月初八,吴心回到了城里。整个春节,没什么好说的,无非就是陪母亲吃吃饭,看看电视,聊聊天,和同学朋友们煲煲电话粥,仅此而已,平淡而平静。吴心的公司总部放假了,下面的店却照常营业。所以她回到城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管理层召集起来,挨个慰问那些坚守在岗位上的员工。
省城的几家店走完,又到下面市县的店走了一遭,回来时正月已尽。大学已开学,吴心本想去看看谭蓝,问问她寒假打工的情况,但想到谭过继那副恶心的嘴脸,便作罢。正要把精力集中到正在装修的那家准星级店时,谭蓝打来了电话。电话那头却不是谭蓝本人,而是一个男声。
“心姐,你快来吧,谭蓝不行了!”
“啊?怎么回事?”
“你来省医院就知道了,快点,迟了就见不到她了。”
吴心不敢耽搁,放下手头的工作就赶了过去。在医院楼道里,吴心见到了谭蓝的男朋友钟南。吴心忙问怎么回事,钟南却似有难言之隐,支支吾吾不细说,只说谭蓝现在躺在手术台上,医院催着要钱,不给钱不做手术。
“多少?”
“大夫说,先交三万押金,长退短补。”
吴心倒抽了一口凉气,但救人要紧,她只得跟着钟南去交了费。谭蓝做手术时,在吴心的一再逼问下,钟南才吞吞吐吐地说:
“谭蓝怀孕了。”
“什么?”
吴心吃惊地叫道,她虽然比谭蓝和钟南大好几岁,但于男女之事,却是空白。当初她和付义仁谈恋爱,最大的尺度就是接个吻。她说:
“你们,你们……”
她不知该用何种语言来评价此事:
“怎么这么不小心?”
钟南自责地低下头:说:
“是啊,我其实有过提出要戴套的,但是谭蓝,她,她说那样不舒服,于是就体外,但还是意外了。”
吴心一阵脸红,不好接话,只重重地叹口气。钟南说:
“我们开了个宾馆,谭蓝自己吃了药,没想到没打下来,大出血,我把她送进医院,大夫说是宫外孕。手术不太顺利,结果就成这样了。”
又说:
“我不敢向爸妈开口,没办法,就用谭蓝的手机给你打了电话。”
吴心简直无语:
“你们,你们,打胎这么大的事情,不来医院,自已在宾馆瞎搞什么?出了人命怎么办?”
说着,不安地望了望手术室门上面的指示灯,还在发着光,说明手术还在进行。钟南说:
“是啊,以前几次都挺顺利的。”
“以前?”
“嗯,以前有过两次。”
“两次?你们……”
吴心气得说不出话来,结巴了半天,才说:
“你们上了一个学期,前后就打过三次胎?”
可想而知他们所谓的上学,尽干了些什么,她又说:
“谭蓝不是品学兼优吗?还拿过奖学金的。”
“其实没有。”
“啊?”
吴心再次被震惊。钟南说:
“她怕你说她手脚大,就编了个借口,她骗了你,让我们也替她瞒着。她的学习一直不怎么样,倒数在个位数里。”
吴心站了起来,想了想,又问:
“那么,寒假期间,她在哪里打工了?”
“打工?”
钟南一脸的茫然:
“她没打工啊,我们去旅游了。本来我是想打工来着,她说要趁年轻多见识见识世面。”
吴心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确实,你们的世面见得可真够大的,我孤陋寡闻,想都不敢想。”
思索了一会儿,又说:
“好了,我走了,你们继续去见世面吧。”
钟南在后面叫她:
“心姐!”
她便站住了,没回头,钟南说:
“你真漂亮。”
你真漂亮?这是新式表达谢意的方式吗,还是什么,吴心不去想了,她出了医院的大门。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