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作者: 川绫遥 | 来源:发表于2017-04-16 15:44 被阅读0次

    1

    圆月当空。

    蜀地春日的凌晨,吹着温和的风。

    卧病的哥哥依旧熟睡,我回头看了他一眼,跟着母亲走出了院子。

    门外车马已经站定,沈家哥哥倚在门框上,看见我们走来,忙站直身子,理了理衣角。

    “沈举人,这孩子,便托付给你了,到了京城,只找到她姨舅家便可,旁的不必劳您费心,咱们是同乡,交与你便还放心些,若不是近年收成不好……她哥哥又有病……也不会想把她送出去……”母亲越说越激动,从怀里掏出手帕拭泪。

    “您不必这么说,我也不过长锦瑟五岁,只是公车来接,帮忙带上罢了,不费心的,只是这孩子若是离了家,怕是日后再也见不到了,您可要三思啊。”沈家哥哥看着母亲身旁的我。

    而母亲只是哭泣。

    “走吧。”我挣开母亲的手,面无表情地踏上了马车。

    “那婶子我们走了,您多保重。”沈家哥哥也上了马车。

    而母亲依旧只是哭泣。

    我终究忍不住探出头回望了一眼,却只看到了空空的木门和满地雪般的梨花。

    “你可怨他们?”沈家哥哥突然开口。

    “不怨,家里的境况我是知道的。”我鼻子一酸,眼泪终究没有掉下来。

    父亲三年前就撒手人寰,剩下母亲和他两个年幼的孩子,母亲独自耕种着着一亩三分地供哥哥读书,我在家中纺织又能换回几口粮食?倒不如送出去来得干净。

    “与其说是送,不如说我是被卖给沈举人了吧,不然哥哥的病该用什么治呢?”我双手搅着衣角。

    “不不不,”沈家哥哥脸上显出慌忙的神色,“只是当年你父亲一直支持我读书,如今朝廷给予俸禄又能自足,报答令尊罢了……”

    我不置可否,于是一路无话。

    2

    天已大亮,我们的马车行走在颠簸的道路上,我不禁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头也昏沉起来。

    “锦瑟,你还好吗?”沈家哥哥轻唤我的名字,也许是看出了我面色的不正常。

    “我……”话还没说出口,我便吐在了他身上。

    “停车!停车!”沈家哥哥连忙喊住车夫。

    他不顾身上的秽物,扶我下车,在路旁轻轻拍打着我的背,给我递水漱口。

    “好些吗?今天早上没吃什么东西吧?”他用帕子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汗珠。

    我点点头,站起身来,迈着蹒跚的步子向车子走去。

    他伸手来扶我,却被我一把推开。

    也许真的是身体太虚弱,回到车里我便睡着了,梦里有父亲和我在村后的树林里粘知了,在村前的池塘里摸鱼……

    刺鼻的气味传人鼻腔,我被惊醒,发现自己竟卧在了沈家哥哥的腿上,而他的长衫下摆依旧沾染着秽物。

    “啊刚刚,真抱歉……”我坐直身子,不好意思到。

    “没什么,到驿馆洗一下就好。”他笑得和气。

    “锦瑟你可记得,当年我还是穷秀才的时候,你父亲常来看我,资助我读书,你跟在他后面常给我送些果子,那时候你也许只有这么高……”他用手比出一个高度,嘴里依旧说着往事,不知道是说给我还是说给他自己。

    是啊,父亲是村子里略有财富的商人,因为社会地位地下总是喜欢资助读书人,哪怕是两次参加乡试都没能获得名次的沈家哥哥,可如今父亲路遇劫匪而身亡,沈家哥哥也即将走上仕途之路吧,我看着他意气风发的脸。

    “当年,那年你也许九岁,和我念李商隐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他依旧在絮语,“说起来,你只知我是沈家哥哥,可知我的真实姓名?”

    我一愣,摇摇头。

    “沈华年,我的名字是华年。”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3

    这一路走走停停,也走了半月,我们已走过多山的南方,初到北方时这土地平坦地让我不敢相信。

    “前面就是洛阳,到了洛阳,京城也就不远了。”华年指着眼前高大的城门。

    眼下就要到了我心里又生出不舍:一路都是凭借他悉心照料,此前,日后,何处去寻一人待我如此之好。

    洛阳的街市繁华。

    “既然马上就要到了,我们在洛阳停留两日也好。”华年向随行人员建议。

    “考试日期将近,只望公子不要耽搁。”车夫道。

    “只一日又误得了什么,赶了半月的路,你们也该歇歇脚。”

    如是我们便在洛阳停住了脚。

    是夜,我在客栈的井旁洗好衣服,去华年房里添茶,他正读书。

    油灯有些暗了,他坐着桌前,灯光洒在他的脸上,映出不真实的样子,有蛾子扑啦啦朝灯光飞去,又在“呲”地一声中颓然掉落。桌上是凌乱的纸张和书籍,上面压着砚台和纸镇。

    我轻声走到窗前的榻上,添了茶送到桌前,又在砚中添水磨墨。

    “锦瑟,你可知这世道不安,该有一个人来兴除时弊。”

    “哥哥你若是考取功名,便可成为这人了。”我又向砚中添了一勺水,“只是不要累坏了身子。”

    “海晏河清,便是我的梦想。”他停住笔看着窗外,眼里闪着光芒。

    “会实现的。”我微笑道。

    窗外隐约有布谷鸟的叫声,春天已悄然来临。

    “明日停留一天,我带你上街去,只怕到了京都就没机会了。”他突然说。

    “好呀。”我只是笑,心中是雀跃。

    4

    洛阳的长街熙熙攘攘,叫卖声是没听过的婉转。

    我们路过书画店,华年给我指点,这张也许是嵇康的真迹那张也许是吴道子的防作。我只是看着一张梅图出神。

    “喜欢吗?我也可给你仿一幅出来。”我看见店主冲我们翻白眼,忙拉着他走了。

    又在卖刺绣的摊子前停下了。

    他拎起一块湖绿的绸子,赫然绣着粉红的荷花。

    “这绣倒是真好。”他摩挲着凸起的荷。

    “你当真是学糊涂了,这绣,哪里比得上咱们家乡的蜀绣,你若喜欢,我便绣一幅给你。”我学着他的口气。

    ……

    这天风和日丽,洛阳街市奇巧众多,琳琅满目,一时看花了眼。

    华年拉着我的手,在首饰摊上想给我挑一个玉簪,正试着,我看见不远处有一个面具摊子。

    “你挑着,我去看看关云长面具。”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我就挣开了他的手。

    面具摊前还未站定,街上的人群就向两侧避开,有鞭炮唢呐锣鼓混杂的声音传来,接着就看见华丽的车轿挂着红绸子,有高头大马在前开路,一辆辆装满箱子的车紧随其后。

    轿子里坐着一个一袭红衣的小姐。

    “这是王府聘姑娘呢。”摊主和我说。

    我看那小姐出了神,竟跟着车走去。

    锣鼓声渐远,街道又重回喧闹,我却已不知道身在何处。

    我一下子慌了手脚,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才想到向人询问客栈的位置,有人胡乱指路,有人直言不知。

    “姑娘,你说的客栈我是知道的,不如我带你去。”一位身量不高面容敦厚的大叔对我说。

    丝毫没有怀疑地,我便跟着他走入了深巷,可越走我心中越是不安。

    “大叔这路对吗……”我小心地问。

    一记闷棍打在头上,我便不省人事。

    5

    醒来是在一辆拥挤的马车里,塞满了衣着破烂面容呆滞的女子。

    “我们……要去哪。”我揉着昏沉的头。

    “长安。”一人答到,言语里没有夹杂任何情感。

    “可是京都长安!”我心下一紧。

    “是。”

    看她们不想说,我也便闭了嘴,想来母亲当时不忍心将我卖给人贩子,却最终还是落到了他们手里。

    我随着车,晃悠悠地到了长安。

    在长安的街市上,我们被当做奴隶,被绑住手脚,货物一样地任人挑选,华年他总会找到我的,我心里无时不有这个念头。

    “薛兄,看那丫头长得不错,不如买回去做丫鬟啊。”一群纨绔子弟走过面前,我并没有在意。

    “那丫头我要了。”为首的男子指着我道。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跑却又僵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交易结束。

    那貌似憨厚的大叔把我一推“跟公子走吧,算你好命。”

    两个小厮按住我的肩,推着我往前走。

    我就这么被动地来到了那肃穆的府邸前。

    那男子一进门,便有下人迎上来“少爷……”

    “这是我才买回来的丫头,拾掇好了放我房里就行,别让哥哥知道。”男子一边走一边说。

    “少爷……”

    “听见了没有!”他吼道。

    “听,听见了,少爷……公主来了。”那下人结结巴巴道。

    之间那男子脸色一改,迎头却碰见一个标致的姑娘,四周人连忙跪下,他也连忙下跪:“不知公主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我和你,还有薛将军本就是表兄妹,来探望一下又何妨呢?”那姑娘缓缓开口,我偷偷抬头,看她头上别着一弯茉莉花,碧青色的窄袄配着湖绿的撒花洋绉裙,软白的绣花鞋一尘不染,或是未施粉黛,皮肤白得透明,不大的眼睛却闪着水灵的光,一抹丹唇隐约含笑,多美的一个璧人!

    “这姑娘,我要了。”她指着我道。

    “公主,宫里什么人不缺,干嘛和我们小门小户的抢丫头,更何况这宫里的人都有编制 这不明不白的人……”

    “本宫说这人我要了!”她的语气骤然凛冽起来,“带走!”

    “是是是,公主想要的怎么能不给呢。”那人陪笑道。

    公主没理他,待着我拂袖而去。

    怕不是才出了狼口,又入虎穴吧,若是一进宫,沈哥哥去何处寻我。

    出了那院门,公主上车之际我忙下跪道:“谢公主救命,但可否求公主放我回家。”

    “想来能被那薛纨绔买到手,你定是没有可倚靠的亲眷的,跟我走罢。”公主由丫头掺着上了马车。

    6

    低头看着新换的绣花鞋,我由嬷嬷领着走向公主的寝殿。

    公主斜倚在榻上,捧着一碗茶。

    “你叫什么?”

    “锦瑟。”

    “多大了?”

    “十……十四”

    “那么就是我妹妹了,你做我的贴身丫鬟吧。”她突然放下茶盅,兴奋道。

    “什……么……”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宫里太容易生闷,人人训练有素一点意思都没有。锦瑟,你会做什么?”她低头看我,眨着闪亮的眼睛。

    “我会……刺绣……做风筝……打秋千……”我颤巍巍地数着。

    “好了!本宫命你现在就做一个风筝去给我放放!”她一拍桌子,吓得我一哆嗦。

    我被带到偏殿里做风筝,陪着我的小丫鬟告诉我,公主是皇上的独女,还是嫡亲的闺女,从小就宠着,难免任性了些,可待人是极好的。

    “可公主为什么要带我回来……”

    “许是第一眼就看你投缘,许是看不惯那薛公子吧。”

    我只有默然。

    几天后风筝做好,我便和公主到花园去放风筝。

    “公主你牵着这头,我拉着它跑。”我把线轴交到公主手中。

    我拉着风筝迎风跑起来,“1,2,3”一放手,风筝便摇晃着上了天。

    “公主快放线!”我向她跑去,却又被绊倒在地,我也顾不得磕伤和泥污了裙子,拉着她的手教她收线放线。

    恍然间好像当年父亲拉着小小的我。

    “呀!线断了!”公主轻声惊呼。

    “可以再做一个的。”我收起轴上的断线。

    “算了吧,春日也将尽了。”公主怅然若失,低头又看见我磕破了裙子,“怎么竟磕得这么严重!”

    刚才只是不觉得,她这一说,我才发觉剧痛从膝盖传来。

    “都是怪我。”她眼里泛起泪花。

    “没事啊,不疼的。”我佯装没事地跳跳,伸手捏捏她的脸,也忘了僭越。

    7

    新科放榜日,我在屋里给公主绣一个香包。

    “锦瑟,今日父皇宴请进士前三甲,快准备准备!”公主推门道。

    进士科已结束了吗,不知那沈家哥哥,得了第几名……

    心里想着,指尖传来刺痛,染红了大红的绸子。

    夜幕降临,笙歌已经奏响。

    皇上坐着宝座之上,公主依偎在他的身旁。

    我见那三位进士行礼,入座,皆是风度翩翩。

    那状元,更是熟悉得再不能熟悉的人——华年哥哥!

    他与皇上高谈着自己的治国策略,自己的政治理想,席间皇上频频点头,我知道,他就要实现自己海晏河清的愿望了。

    “锦瑟,你去替我赐那状元一杯酒。”公主突然小声对我说。

    我不得已甄了一杯酒,轻端着走到他面前。

    “大人,公主赐酒。”我跪在他面前。

    看到我,他不禁一惊,但随即镇定下来,行礼拜谢,一饮而尽。

    席后,我听说,这状元深得皇上赏识,是要拜相的,公主到了该出阁的年纪,许是会配给这沈相。

    “锦瑟,你今天下去看到那人,觉得如何。”公主轻轻敲着茶碗。

    “青年才俊。”我颔首到。

    “这词用得极好。”她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

    8

    果真,新科状元沈华年拜相,填补了空缺多年的相职,一上位便大刀阔斧地改革,街头巷尾无人不议论。

    公主向天子求赐婚,皇帝向来宠这唯一的女儿,自然无不应允。

    而我,日日在屋内绣着百子被,鸳鸯枕,还绣了两只荷包作为我对他们的祝福。

    五月,春日已去,公主大婚,举国同庆。

    我并没有陪嫁,而是带着公主给我的赏赐,收拾行囊准备返回家乡。

    城中酒馆向来是人们交流信息的地方。

    “听闻,那日公主大婚,沈相不知看到什么,竟在书房喝了一整晚的酒,连合卺礼都没行,听说还隐约有哭声传出来。”

    “我也听说,沈相一连几天拿着公主送的一个荷包怅然若失。”

    “怕是这沈相早对公主有意了吧。”

    ……

    人们在猜测,我却是心知肚明。

    我绣的,便是那日在画店所见的梅画凫水图,不过是把野鸭,换成了鸳鸯。

    那是待我最好的二人,亦是我最喜欢的两个人,我只希望他们幸福。

    9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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