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清楚的记得,许多年前,在中国西北某镇某学校的某间宿舍里,一个17岁的少年平生第一次彻夜难眠。至于为何如此,说来多少有些矫情,只因他在一个半导体收音机里偶然听到了一个故事。从后来的发展情况看,这事对于少年一生的重大影响便是:使得本就对文字特别敏感的他彻底爱上了文学。最近这些日子里,每次面对电脑键盘时 ,我便手指发痒,总想敲打出那个故事的轮廓,试图回眸远去,再次追寻那个十七岁的夜晚。然而此事却一拖再拖,迟迟未动,如此犹豫不决的原因只是:我始终没有把握,那样的故事放到今天来看,真的还能在我们的心湖里激荡起一丝涟漪吗?直到今天,正值周末,一觉醒来发现太阳公公未能按时光照人间,绵绵细雨纷纷洒向大地,而新冠病毒依然没被斩草除根,面对如此情景,我等芸芸众生只得老老实实闭关修炼,“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在某一个独处的瞬间,那个故事又一次见机行事,悄然来袭,于是我打开百度重温一遍,虽已不如那个单纯少年一般泪流满面,却依然有一种异样的感动之情充塞心头,久久不散。因此便有了这篇拙文。
那个故事其实是一位完全不知名的作家写的一部完全不知名的短篇小说。内容大致如下:主人公名叫山桃,出生于十分贫寒之家。父亲下半身瘫痪,常年卧床不起,仅靠母亲辛苦劳作勉强维持一家生计,因此,上学受教育这件天经地义之事,于山桃而言,却成为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然而造化弄人,村里那个唯一的乡村全能教师(语数音美体一人独教)偏偏看中山桃,认为小女孩天资过人,英才可塑,于是自山桃9岁起便数次登门动员其父母,要求让孩子入学受教。直到山桃12岁那年,老师终于大功告成,将孩子纳为门生。山桃此次之所以能够顺利入学,条件实为惊人:第一,老师每年到县里为她申请贫困生指标,书费学费全免;第二,山桃的学习用品,比如作业本,橡皮,铅笔等等一律由老师负责提供。(甚至到了后期,同样一贫如洗的老师只能到城里一所贵族学校的垃圾桶里“淘宝”,捡来一些富家子弟扔掉的残品后进行加工,供山桃使用。)第三,到了农忙时节,老师便带领全班同学帮助山桃妈妈干活,保证其顺利完成播种收割。如此完美的“不平等条约”,受益方岂有不签之理?于是山桃一家不胜感激,乡村教师如愿以偿,双方达成战略合作共识,故事似乎正在朝着美丽童话的方向发展。待到入学一些时日,山桃越发懂事之后,便常常为一件事犯愁:原来依照当地风俗,学生们每年都会请老师到家里吃一顿饭,以报教育之恩,名曰“谢师饭”。山桃家里实在太穷,老师总是不忍来吃,而他们家确也张罗不出一桌像样的饭菜,因此在入学之后的前三年,山桃始终未能以饭谢师,便常常为此耿耿于怀,暗自羞愧难当。当山桃上到四年级时,她终于下定决心要设法完成心中夙愿。她想来想去,总算找到唯一的挣钱方法:去山里挖一种药草,然后拿到县城去卖。山桃利用每一个周末的时间,去山里挖到一些药草之后,又徒步几十里将自己的战利品送往县城一家药店兜售,如此循环往复N次之后,她终于凑到几十块钱,足够张罗一顿丰盛的“谢师饭”了。小说写到这里时,作者用了一段恰如其分的描写,从中我们清晰可见一个小女孩的天真与自豪:
“……春天,万物复苏,请老师吃饭的钱攒够了,山桃儿心里像放下一个沉重的包袱一样松快起来。她出气匀了,睡觉稳了,就连上学下学,也敢于背着书包,抱着枕头(注:学校没有课桌,学生们上课时只好盘腿而坐,以枕为桌),大摇大摆地走在村街的正中央。”
当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山桃便如愿请到老师前来家中做客——多少次面对恩师时的惭愧,多少回翻山越岭时的艰辛,至此总算可以一笔勾销,柳岸花明了。席间老师因过于客气而没能放开吃喝,甚至可说吃得十分别扭,但山桃和母亲在老师离开之前又让他带走了一些酒菜,足够恩师明天继续享用。我想在那顿晚饭之后,在那个“等闲识得东风面”的夜晚,山桃必定睡得贼香吧!我想在一夜酣睡之后醒来的那个清晨,“万紫千红总是春,”山桃在去往学校时一路所见必定是鸟语花香、莺歌燕舞吧!然而这些仅仅只是“我想”而已,作者对此只字未提。作者只是直接了当的告诉我们,第二天山桃去学校后没见到老师,随后便传来噩耗——老师死了!随后又传来老师的死因:经法医鉴定,老师死于甲醇中毒——他在死前喝的是假酒!随后山桃懵了,随后,我也懵了……
多年以来我常自问:当年那个17岁的少年,在听到这样一个说来并不离奇而且与己无关的故事之后,为何竟会一夜无眠?他可是由此想到了人性的善恶问题?或者想到了那个年代愈发突出的城乡经济差距问题?亦或是教育资源分配严重失衡的问题?在我依旧单纯的那些年月里,始终没能为此找到一个说服自己的答案。后来,在某一天,不记得是什么样的经历让我突然想到:人生在世,有时即便你怀着无比纯良的动机与巨大的善意去做一件好事,在种种已知和未知因素的综合作用下,行动的结果仍然可能伤天害理!这样的悖论,一个17岁的少年当然无法理解 。因此在那个夜晚,他无疑遭遇了一次强烈的精神冲击:17岁的头脑理所当然认为,世事简单无比,是非一目了然。然而那个故事分明又为少年展示了世界的另一种面目:世事有时荒诞不经,江湖总是深不可测。两种全然对立的世界观突然狭路相逢,于是火花四溅,刺痛了一个少年本该休憩的眼睛。值得庆幸的是,在那样的精神冲击之后,我便深深地爱上了文学。我想,大概只有在文学的世界里,很多看似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东西,才可能真正握手言和,相辅相成吧。
这里需要揭开的一个谜底是:那个故事的作者名叫刘云生,小说题为《蓝蓝的山桃花》。时至今日,相信认识此人并读过此文的人必定寥寥无几。诚然,在历史的幽暗之处,在现实的犄角旮旯,总有一些精神财富的创造者,他们总是默默无闻,被我们长久地忽视着。我们先是忽视那些埋首创造精神财富的人,然后便忽视精神财富本身,最后,我们愣是活生生将“精神财富”掰成两半并顺手扔掉“精神”,只留“财富”。造就如此局面的原因多而复杂,然而拨开层层迷雾之后却不难发现,如今广泛流行的“实用主义”赫然名列首位。今天的人们,对于不能马上变现的东西大多不感兴趣,在这样的评判系统里,价值完全等同于价格——“精神食粮”是吧,能解决温饱问题吗?值几个钱呢?当有人发出这样的疑问之时,我们只好哑口无言,不知如何作答。记得有一次,莫言与杨振宁一同参加某个论坛,谈到获得诺奖之后的感受时,他表示自己常常心虚,面对记者时不敢多言。他说如果自己领到的不是诺贝尔文学奖,而是物理学奖或者化学奖、经济学奖等等,那么情况将会大不相同,他肯定四处演讲,侃侃而谈,理直气壮。作家居然道出此等言语,我想首先是对眼前那位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的礼貌性恭维,此外,不可否认的是,就连莫言这样的大咖,也难免领教了“实用主义”的强大威力!如果非要为此辩论一番的话,我猜“实用主义者”必定稳赢不输。的确,从纯然世俗的、功利的角度而言,文学这东西有个毛用啊?只需随口一问:再牛X的文字,有牛肉那么管用吗?这时候,闻者只好转身而逃,并嘟囔一声:好吧哥们,算你赢,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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