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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海边,爬上大浪屿丘陵的顶峰,隐隐约约地望见千里之外一片辉煌的灯火。那是樱都,一座古老而繁华的王都。
海潮,正无声无息地拍打着沙滩。
屿下,坐着一位白袍裹身的清秀女子。
她身材瘦小,却不娇弱,倔强地背负着一捆又长又重的画轴。轴上画纸微微泛黄,看来是经受了漫长岁月的磨砺,更为古画平添了几分典雅。画轴的顶端,「狴犴」的双目发出疾电般的目光,无畏地审视着汹涌的海面。
女子神情漠然,眼光闲散,如同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忽然间,她好像看到了什么,立即站起身来,不过那眼神仍漫不经心。
此刻,天与地之间,结着苍茫的雾霭,如同海兽凝重的遗体。一点火光穿透层层的水雾,逐渐靠近海滩,滚滚的浪花陡然停下。此时的大浪屿,如同被严寒冰封的湖面,没有了平日汹涌的波澜。不远处,一条乌篷船左右摇曳着,缓缓划入浅海。船头,挂着一盏残破得不像样子的灯笼。伴随着船的震动,灯火在黑色的背景上忽明忽暗地闪烁。
船停靠在岸边,女子走上前去,掀开门帘,船内空无一人。她坐下。从背上的画轴里抽出一盏孔明灯,展开叠好,撒了把沙子在灯底。她低下头,闭上眼,低吟几句,用中指一碰那堆沙子,沙子立刻燃起熊熊烈火。她捧起孔明灯,撩开船蓬的窗帘,任孔明灯飞向高远的苍穹。
女子双手合十,眼望黑天,暗中默默祈祷。乌篷船摇曳着远航,在海上浓厚迷雾的掩映下,那盏灯火也逐渐地迷失。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大浪屿。天与海之间,除了三两只翻飞的白鸥,仅剩一盏远远飘去的孔明灯……
没有人知道那是谁放的。
月光掩映下的河流,如一条黑色的巨蟒,游走在坚硬平旷的大地上。浑浊的川流,分割现世与来世,连世界到了这儿,也变得极度诡异。
传说,渡河的亡灵们看到这番景象,会忘记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乌篷船的速度明显变慢,看来已不在海面上。女子掀开窗帘向外看去,一头巨大到连人眼都无法容纳的海兽,在船身周围盘旋。很快,四处的深渊里又游来两头,三头,它们张着漆黑的大口,似乎要把这艘渺小的船儿整个吞没……
她趴在窗边向下看去。船下流动着的黑水,正是传说中「大海心脏的甬道」——「魍川」。
凝下心来静听,大海的深处,无数哀怨的灵魂悲鸣、怒吼着,要摄去她鲜活的生命……
两旁石壁,水草下垂的尖端,放射出珍珠般的光芒。伸手不见五指的海底甬道,顿时明亮得如同白昼。
女子从船内爬出,坐在岸边湿滑的大理石上。将近四个时辰封闭的旅行,与海底巨大的水压同时发作,几乎要让她喘不上气。
她一边咳嗽,一边从背后的画卷抽出一张神符,蘸了些水乱画几笔。神符发出一道更加耀眼的光辉,水的压迫感立即消失了。
沿着幽长的甬道,女子一步一步,走向广袤大海的中心。
面前沉默的男人,是徙鸟界的主宰。
人间的众生,都称他:「九江王」。
他十分高大,从远处看,就像一尊坚忍的石像。脸色苍白,因没有右目而用厚棉布遮挡。身着一袭黑青色裹身棉袍。常出现在墓葬壁画中的两件圣器——腰间的权杖,和血红色的王冠,都诠释了他对死亡的绝对主宰。
“真宫寺覃原?”
“是,九江王大人。”
他摆摆手。几只白衣白裤的鱼人立刻赶到;他们每人的腰间,都夹有一只卷曲的海螺剑。
他吩咐道:“备茶。到孤府上。”
领头的鱼人跑来,卑躬屈膝地为覃原带路。当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那个男人却已融入天空中鱼群撒下的暗影,消失不见了。
厅堂四面,用的都是亡者下葬时陪葬的器物。西厢房大橱柜的上万个格子里,不重复地摆放着从古至今各式各样的镇墓兽——这些里面的任意一件,拿到现世去,都是收藏家们撕破脸皮竞相抢夺的对象;此处的宫廷乐舞、诗词歌赋,亦不俗于人间——但这海底的一切,都不关她毫厘。
黑袍的王,一直背对着客人,站在窗前。此时,微雨飘扬,天空中的鱼群都游弋到窗下避雨。
“小女衷心感谢你的热请款待。”覃原站起身来,微微鞠了一躬,“但大人应该清楚,小女本次前来打扰您的用意。”
“孤并不清楚。”九江王回过头,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团扇,“孤只知道,作为一界之主,对于神秘而伟大的占卜师,孤应尽地主之谊。”
覃原的嘴角漾起笑意:“派遣我来的,是我的一个朋友,「菱」。”
“「菱」?”
“正是。”
“「菱」……据孤所知,她是个和你年纪相仿的女子。”
“由于我个人对她的钦佩,私下里称她「先生」,以表感激之情。”覃原微笑着闭上双眼,“那么,九江王大人,还是记不起来么?”
“……孤怎会不记得。”黑袍的王,转回身去,默然面对窗外霏霏的小雨。清风吹过厅堂,雨点打在他的身上,却立刻融化了——连水汽也不剩下。
“孤,是不会答应你们的。放你进来又出去,完全是出于当年的情分。你走吧,多说无益。”
他摆摆手,屏风后闪出一队鱼人。
“送客。”
“不,请你等一下!现世发生了许多新的事情,我想和你聊一聊。”
孤傲的王,不为所动;可覃原知道:他一定在听。
“先生明白,在这件事上,以九江王大人的身份,不可能正式出面去帮任何一方。而且,以您的性格,也不会愿意管我们这些凡人的小事。”
“但最近,先生和我,都得到了一些消息——那个人的势力,开始逐渐地渗透进樱都了。”
覃原仿佛看到了九江王流下的冷汗。
她继续说:“在樱都的最北端——也就是离您的河川最远的一端,我们开展过几次围剿行动,可是都以失败告终。”
“我们发现,敌人非常强大,他们的实力和发展速度,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的预想……”
“呵呵,你真是天真,和「菱」一样天真,无知!”九江王冷笑道,“你们的事情,与孤无关。孤的世界,岂是你们简简单单就能够侵犯的……你们把孤当成什么了。”
“……您是说那片结界吗?”
“无论是谁,胆敢擅闯孤的领土,孤自会让他付出可怕的代价。”
覃原讪笑道:“那么,请您看看这是什么。”
“……?”
九江王回过头,看到覃原手中捧着的一大块冰晶结界;结界之中,封印着一颗狰狞的巨眼——
那是远古海兽的眼球!
尽管这头恶鬼的灵魂已经消逝,它黯淡无光的瞳孔,仍射出一道锐利的目光。鱼人们顿时被吓破了胆,大叫着四散而逃了。
“……”
“其实,小女之前一直不对劝和九江王大人抱多少希望。”覃原收起那块结晶体,微笑着说,“可是,来的路上,由于小女的不慎,招惹了您的这匹小宠物。险些教它吃掉!”
“亏得小女在人间习得一二法术,救吾一命;否则,您看到的就不是完整的覃原了——也许是一只胳膊,一条腿……”
忽然,覃原感到一股强大的气场,奏乐声陡然停止,远处台上的舞者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宫殿。黑袍的王,浑身颤抖,钢珠般的左眼,此时竟被怒火烧得通红,喷射出逼人的杀气。他紧紧握住双拳,逼近面色煞白的覃原,冷冰冰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所以,你妄图威胁孤?你们,要……让孤,协助你们打赢一场蝼蚁之间可怜的战争?”
“不,九江王大人,您理解错了。”覃原浑身颤抖,却不动声色。她继续说道,“小女此次前来,不求大人出面协助,而是想求大人帮我们办一件举手之劳的事。”
“……什么事?”
“将一个封存在您这儿的灵魂,送回现世。”
“谁的灵魂?”
“只是个低贱的生命……只要大人同意,小女现在就走,再不浪费你一点时间。”
「寂静的河流,会在蛇之巳时,逆流而上。」
登上乌篷船,女子才长舒了一口气。怀中的结晶,此时亦已化成一堆干草和汞水;里面封印的,只是枚普通的人眼。
突然,女子嗅到一股冲天的妖气,这股妖气迅速扩散开来,刹那间笼罩住了整艘船。她禁不住颤抖,喃喃道——离开吧,此地……不宜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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