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放电影

　在电视没有普及那会儿，看电影是几乎是咱老百姓的唯一娱乐形式。
　记得上小学以前，每逢周末我好上奶奶家去，进门头一件事就是找我四叔。奶奶准会撂过来一句：“砍头鬼又去看电影去了！”“砍头鬼”仨字儿，奶奶是对四叔的厌称还是昵称，我说不上来。不过我还是想：四叔那么好玩，看来看电影一定是比好玩更好玩的事儿。
　　后来我上了小学。学校包电影是我们最企盼的课外大餐。我们象盼望圣大节日似的巴望包场电影的早日到来，以致茶饭不香。在去电影院的路上，我们男男女女成百上千号小学生排着队、手拉着手、唱着歌，起先还能保持队形，等到临近电影院的时侯我们那帮男学生准会起哄似地来一阵疯跑，其实并不是去抢座位，因为票号学校早已为我们分配好了，我们之所以疯跑，完全是因为按捺不住激动。
　　有时电影跑片儿不及时，我们就抽风似地一阵阵地鼓掌，拍得小手生疼，或者跺脚、吹口哨，搞得电影院里如鹅窝捣了几棍。精神匮乏的年月也是物质匮乏
　　的年月。那时的电影题材远没有今天这般丰富，无非是一些戏曲片、战争片，反特片，还有几部少得可怜的喜剧片。其它题材的电影我们都不爱看，唯独喜欢看战争片、反特片。我们能把近两个小时的战争片情节的枝枝蔓蔓砍得只剩下两个字或三字的主干，即“打仗或不打”、“打得狠或不狠”。只要“打仗”我们就爱看，只要“打得狠”我们就要找机会复习两遍、甚至无数遍。我们也能把反特片里扑朔迷离的人物简化得只剩下“好人”或是“坏蛋”两张标签。好人吗，接下来的日子里当然是我们的偶象；至于坏蛋，准是我们以后游戏里要强行安排的反派角色。于是，我们的“阶级队伍”也要重新划分。
　　贫困的日子看电影是奢侈的。学校不包场的时侯我们就去蹭。到哪里去蹭呢？到工厂到农村到部队到机关，到一切将要演电影的地方去蹭。那时的资讯远没有今天这般发达，我们了解外边世界的窗口就是一只木壳喇叭。可是，我们的耳朵比猫耳朵还灵。某个单位准备放电影了，只要透出一丝气息，在我们面就是一股狂风。于是，我们也就会象风一样扑向放电影的场院。记得我们家不远处有个部队院落，又叫青年干校。每当周末晚上放电影前，院落前常常水泄不通。在学员们没入场时部队是不准外人进的，只能安排警卫连的人去挡。一道岗挡不住，就放两道三道岗，军人们手拉着手、肩并着肩，组成人墙。我们就喊着号子向里冲。对老百姓打不能打、骂不能骂，战士们只能摘闹得最凶的人的帽子向一边扔。等到学员们都到齐了，警卫们也该放行了，倾刻间我们如决了堤的洪水，瞬间就淹没了上千名看电影的士兵。电影间隙你看吧，操场边的单、双杠上，篮球架上，树上，墙上，直至房顶上，到处站着趴着看电影的人。为了安全部队只好打开探照灯。探照灯光束扫到哪儿哪儿就一片欢呼。院落里上演着一幕幕人满为患的人间活剧。第二天部队总要抬出成筐的鞋子、帽子和围巾什么的，让人们前去认领。
　　后来我参加了煤矿工作。看电影半个月不断集——成了常事（市）儿。那时侯，过年过节了要放电影，超产高产了要放电影，上边来人慰问了要放电影，就是红白喜事也要放电影。电影承载了太多的本不应由它承载的功能。那时煤矿的事故也远比眼下多。只要地下一死人，地上准得放电影。电影的名字也肯定是《英雄儿女》。我们都理解头头们的苦心：他们一定是想让那部电影悲壮的崇高的英雄主义的人物和故事，冲淡笼罩在工人们头上沉闷的浓重的悲怆的情绪。我不能不承认，每次领导者们的目的都达到了。请问：在激昂高呼“向我开炮”、勇于牺牲的英雄面前，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我们只能称那些工亡的弟兄们为烈士，我们也避讳说他们的死，只说他们是牺牲。然后就是化悲痛为力量，更卖力地干活儿。
　　文艺理论概括，电影的功能与其它文艺形式的功能一样，无非是娱乐、娱悦和教育，说白了就是寓教于乐。可是，电影的功能那时是莫名的，有时是暧昧的。因为那时许许多多的恋爱是在电影院里完成的。媒人在捅破男女那层窗户纸以后，剩下的事差不多就是给他们两张连号的电影票了，下边的事由恋爱的双方和电影情节共同推进。某人约意中人也大都是在请对方看电影上做文章。当然，谈恋爱这档子事，男人多主动。如若女方对男方有意，要么羞羞答答接过电影票以行代言，要么娇嫃地说一声：我知道了。如果女方根本对男方无意，没准儿，要么冷冰冰地甩过去一句：我没时间！要么一声不吭，扭头就走。
　　这时的男人们就该识趣了，如果象擩不出去似地硬往女的手里塞，没准儿女方要骂人了。那年月也不是什么电影都有人看的。
　　电影承载的媒人功能其使用价值多数情况下是能够兑现的。多少恋人从电影院出来后成了夫妻，已无从统计，不过，他们身后颠儿颠儿跑着的孩子是最好的说明。不过，我至今没整明白：是电影中缠绵悱恻的爱情吸引人呢，还是身旁温情脉脉恋人更吸引人？人们是在看电影中的爱情呢，还是电影中人在看现实中的爱情。总之，那时电影院中的恋爱本身就是一道风景。电影院怎么就成了恋爱的场所了呢，可能是那里环境幽暗吧，幽暗处总可以做些明亮处不好做的事情。当然，还要有那时的大环境。
　　如今，电视早已撅了电影的饭碗。不过，电影不仅没有被饿死，似乎还愈来愈发福，愈来愈贵族。看电影的人也愈来愈贵族。试问，动辙几十元上百元的电影票，谁消受得起？我是多年不进电影院了。不过，这并不妨碍我看电影。我可以去租碟，我可以去下载，想看哪部看哪部，想啥时看就啥时看。可是，我还是很少看电影。我总觉得如今的电影已被电视最小化了，银屏里的银幕太小。看电影的也就冷冷清清一两个人或两三个人，远没有过去看电影时的那种热闹和热烈，更没有过去看电影时的那种郑重其事。戏剧角色是要有人捧的。过去电影里的好人我们捧了。尽管他们一无所知，我们还是要为他们鼓掌。如今我们为电视剧里的人物鼓掌了吗？我是没有。如果我在看电视时鼓掌，弄不好老婆要摸摸我的头是否发热，甚至要骂我有病。哦，我是明白了：如今我们看电影，或看电视里的电影，已永远找不回来那已逝去氛围，还有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