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重天，奉清宫外长阶飘立，仙雾丝缕漂缭蹁旋而上，一只纹鹤墨靴悄然落下，荡开仙雾露出玉梯泠然，与这简朴仙门宫匾着实不符。
“这玉阶铺着可还合适？”长靴主人轻声开口，声音温润清冽，气息柔和，全然无半分战场肃杀意气。
但这份柔情可不是给自己的。
守门仙倌连忙跪地躬身回礼，知趣道:“禀东宸神尊，神尊所赠玉阶乃是东海贡品，非但纤尘不染，且安神生灵，刚铺上我家神尊就发现了，询问后还特意出来看过呢！”
“哦？”东宸眼中蓄了点笑，“她怎么说？”
司命正想法子撬了它。
这话自然说不得。
仙侍赶紧开门，囫囵道:“神尊之意不敢揣测，但来往仙君无不称好，该是没人不喜欢的。”
东宸笑意更甚，摇头道:“怕不尽然……罢了，我自去寻她。”
小门仙连忙称是。
东宸熟门熟路走向长青殿。
长青殿仙娥见了东宸，刚要行礼下跪又被东宸一袖仙风扶起，还未定眼，东宸已经往后殿去了。
越是靠近，那股桂花香气便愈发浓烈。
东宸驻足。
长青院无边无际，偶有几处仙草灵花点缀，却也只在缥缈仙雾中少有闪现，唯有一树参天巨木，树身粗壮无比，枝叶甚为繁茂，竟是占据半壁天空。青翠茂叶间桂花金光闪烁，状胜繁星。
树下仙雾尽散，涤净天青石板，那石板看着甚是古朴，上头纹路繁复，赫然是一个坤天八卦阵。神树安邦桂便扎根于一处阵眼，而另一处阵眼立着一方玄色石案，上头叠了几摞折子卷宗，一只玉雕笔轻蘸墨汁，在铺开的折子上书写批注。
这笔身原是万年灵玉，通体雪白，晶莹细润，可那握笔的手却比这笔还美上三分，纤尘不染。
与这只金贵的笔不同，持笔人身着素白衣衫，腰间一系墨绿腰带勾出纤细身段，坐姿端正，颈项白皙修长，如瀑长发尽数披散，只额间一方耀金抹额堪堪将其别与身后。凝脂肌肤被额间颜色衬得愈发莹白，眉似远山黛，眸中聚星辰，鼻翼秀挺，唇间含珠，面容既不过份清瘦，也无半分赘茸，清艳至极。不嗔不喜，无端生出慈悲意。
东宸脸上线条更加柔和了，他收敛气息，缓步靠近司命。
又批阅完一封折子，身边仙娥将其收起再开新折。司命一边细细审阅，一边道:“奉茶。”
声线动听，却是冷清。
不多时一盏青砂茶便端到了司命肩侧，她却不接:“本就是倒与神尊的，端给我做什么？”
东宸哈哈大笑，随手将茶递回仙娥后跨步到对面坐下，把面前的墨砚移到另一头，手撑着下巴懒散道:“这司命府的折子真是一年高似一年，你好脾气，帝君却越发懒了。”
司命身为第三十一重天天主，除掌名讳司命一职外，天界其他文职也须过司命之手，何况第三十一重天本就下设星府众多，司音司礼，日夜四季轮转星君，甚至月老，都隶属第三十一重天。这还只是天上，六界其他处朝第三十三重天递的折子犹比飞雪，神武殿文书署在上呈帝君前会先过一遍，若非要紧，便又根据所述转交其他仙君。
大多数时候，都是传到司命这儿来的。
司命闻言，终于抬眸看了东宸第一眼:“你去说？”
东宸收尽脸上愤慨，正经道:“能者多劳，能者多劳。”说着便似被抽了骨般软在了案几之上。
司命把目光移回文书，正待下笔时又似漫不经心道:“你看上去倒是潇洒，还有闲情把我宫门前的台阶换了。”
“喜欢吗？”东宸脸枕着袖袍，侧头看着司命，脸上笑意盈盈，眼中情意不掩，看得侍立的小仙娥们红了脸。
两位神尊容貌均是一等一的好，若真能修成正果，光站在一起都是一道绝色风景。
可这么好的战神，怎么守了这许多年，司命神尊还是不松口呢？
司命神色并未有半分变动，平静道:“即便是帝君的神武殿，铺的也不过普通白玉砖，你这般行事，倒叫我落人口实。”
东宸乐了:“嘿帝君是跟你埋汰过我吗，怎么口气搜一模一样？”
上清三重天向来门庭若市，宾客络绎不绝，司命又素来简朴，布置不似东宸和帝君，那几块青石砖怎么经得起踩。裂缝修修补补，东宸早有心给换一换，听了东海的消息赶紧去神武殿卖脸皮了。
帝君朝烨听他说明来意后恨不得把虎头砚台砸他脑袋上，开口先问你是不是有病，又道这万年钩寒玉是准备给仙官朝令做笏板用的，万年前的笏板用到如今灵气也散得差不多了，如此稀有的宝玉你要讨去给司命当台阶？最后总结道朕的台阶都没如此华贵！！
东宸嬉皮笑脸道他拿水灵玉来换，灵力比之无差，就是脆了些，比不得钩寒玉坚硬。
朝烨道那水灵玉脆弱无比一磕就碎，如何能做笏板。
东宸言得道仙家哪能不用法力加持，况且这等重要物什，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敲来撞去。
朝烨又道司命神尊素来清简，怕是不喜这般铺张奢华。
东宸又言他亲自出手先斩后奏，抚之帝君旨意，不怕不从。
如此扯皮几个来回，东宸直接跳到灵霄台上与朝烨亲自磨墨，声泪俱下地打感情牌。朝烨听得耳鸣，黑着脸允了。
东宸喜笑颜开，怕朝烨反悔赶紧带着钩寒玉去第三十一重天铺台阶，担心司命不受遂趁她不在亲自动手，确保连自己都撬不开后才返回神武殿，认命地替半个月未合眼的朝烨批改奏折。
后来送去的水灵玉制成笏板分发下来，东宸拿到了一块巴掌大的边角料，不及常年一半尺寸。
这事本已被东宸抛之脑后，蓦然听司命讲才想起来，无所谓道:“你本就值得。神武殿九百九十九方天阶，把八方汪洋抽干都凑不齐一半铺阶钩寒玉。再者帝君都下了旨，哪个不长眼的的敢有意见？你让他来三十二天我给他讲讲道理。”
去三十二重天，您怕是用拳头讲道理。
两位小仙娥辛苦憋笑。
司命仿佛也很无奈，苦笑两声:“你呀，这是何必。”
东宸下巴枕在手臂，笑道:“做神仙实在无聊，找点有意思来做也算消磨。”他莞尔一笑，墨眸璀璨，“不巧，还没找到比喜欢你更有意思的事。”
小仙娥面色端然，心中疯狂呐喊道主上还在犹豫什么？！我都要流泪了！！
司命淡淡一笑，只是摇头:“你该知道我不会允。在我身上浪费十二万年了还不够？”
东宸笑意更甚:“无妨，我们还有很多个十二万年。”
司命只觉对牛弹琴，岔开话题:“对了，日前雷公电母曾递了道请安折子，”说着黛眉微蹙，“也不尽然，折子里说感念顾小殿下为苍生辛劳，然久不归天，深感心忧，奏请我为顾渊卜算一卦，不问前程命数，只问平安与否。这是怎么回事？”
东宸猜到雷公电母大惊小怪，虽得了自己的令怕也不得安宁，恐顾渊被劈出意外。
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他教出来的孩子几斤几两他还不知道？
但怎么说也是好意，东宸无由责怪，把前因后果说与听，饶是波澜不惊的司命，听了也是无语凝噎。
“试炼之地的劫云比之天劫也不逞多让，你当真心宽。”司命叹息。
东宸笑笑，坐正了身子:“那么，你算来如何？”
司命微微抿唇，摇头道:“我并未亲测他命数，只在验生石上写了他的名字，莹光稍有暗淡，该只是受了伤。”
东宸饮了口茶:“看罢，我说没事。”
司命沉默，她知道东宸对顾渊极为爱护，尤其在意自己给顾渊测命数。东宸向来迁就她，即便偶有摩擦也是他忍让居多，唯独多年前自己擅自给顾渊测命，东宸是真正动了气的。
虽然之后东宸亲自上门赔礼道歉，她还是记住了东宸这一处逆鳞，心照不宣，再不提及。
可是如此宝贝，又怎么会想到将他送下界？
司命直言不讳，东宸沉默片刻，道:“顾渊与帝君不睦非在朝夕，你该知晓，第四次裔神浩劫将至……”东宸神色凝重，叹气，“我恐顾渊留在天界又与帝君生变，不如送开些的好。
“这是其一，其二顾渊滞留仙尊境快两万年了，我能教的都已教尽，天上留着也无益处，不如出去碰碰运气。”
东宸说着，修长手掌捻起一本折子:“紫宸殿确实没这么多，闲来也是无事，帮你批几本，留我吃个膳可好？”
小仙娥识趣递上笔。
司命没说话，待到笔尖吸满墨汁后才淡淡道:“知会膳房一声吧。”
………………
顾渊没来由打了个哈欠，悠悠转醒。
几乎在睁眼的同时，脑袋就让人按住了。
本来还有点迷的顾渊瞬间清醒，下界降饕餮被雷劈回原形的事过了几天，木菩心只是赶路，闲暇时候喂他些丹药，收效甚微。身上被雷劈得伤痕处处，木菩心给他涂了四五次药，皮肉竟还好得七七八八。
此时他缠在木菩心手腕上，木菩心摁了一下没摁住，顾渊还是探了个脑袋出来。
木菩心便把手从柜台放下去了。
头顶传来道懒洋洋的声音:“姑娘若是真心求宝，可在敛光城住下，待到此事解决，羡珍楼便可开启拍卖会了。”
木菩心静默。
那声音于是又开口了:“当然，姑娘若是有本事，也不必干等，可上荀府揭榜自荐，出门左拐两条街便是。早日解决这伤人翎，方可早日开楼啊！”
伤人翎？什么东西？
没等顾渊脑袋探出袖口，木菩心便与那小厮道谢告辞，拇指又将顾渊往里摁了摁。
“不要闹，我找客栈呢，过会儿你就能出来了，大街上别探脑袋吓人。”木菩心指尖传音。
她指尖有着十分浓郁的香灰气，司命素好礼佛，小仙姑别是她佛堂里的人。
这味道闻久了脑袋疼，顾渊安分了。
感应到腕间沉寂，木菩心才松了手。
依着小厮的话，木菩心拐过两条街来到荀府前，宅门修得气派，只是透着股死气。看门小厮面色灰暗，木菩心开了天眼，果见他们身上也盈着淡淡怨气。
尤其这怨气中，竟还杂糅一缕妖气。
怨气为鬼生，妖气由妖生，这荀府不过寻常富贵人家，无关道缘，怎么同时沾染上两种邪祟？
木菩心看了看那高墙上的帖，拐头进了一家客栈。
“客官来了！打尖还是住店？”小厮热情迎了上来。
“住店，有劳。”木菩心道。
小厮朗声迎下，将她送到柜台。
掌柜看她一眼：“姑娘要几间？”
木菩心道:“一间便好。”
那掌柜低头翻册子，木菩心环顾四周，见门客稀疏，好奇道:“都说羡珍楼大拍揽尽天下客，怎么看着来客甚少？莫非言过其实？”
掌柜笑了，说这羡珍楼虽是天下第一聚宝阁，但它隶属第一仙宗昆仑墟，总阁在昆仑，下属十二分阁，一阁下设二十四方羡珍楼，遍布人鬼妖魔四界。敛光城这一所地势不占好，百里外又还有个两倍规模的杵着，去年才开了大拍，香火不及，也是情有可原。
“况且今年还出了意外。”掌柜慢悠悠补了一句。
此话正中下怀，木菩心奇道:“哦？是什么意外？”
掌柜下巴朝某个方向扬了扬，那是荀府的位置。
“今年呀，出了个吃人眼的簪子！”他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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