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他打的到了武昌火车站。他上了开往深圳的列车。他是去深圳和未婚妻过春节的。往年是她回武汉过,但买票过程特折磨人。于是今年作反向运动,南下。并且他俩一个月前就跟各自的父母说好了。
他运气不错,买到了一张卧铺票。虽然是上铺的,但他年轻,爬上爬下无碍。他爬上了自己的铺位,佝偻着腰,让呼吸稍微平顺些。他不敢摘下口罩,虽然觉得麻烦兼不舒服,但还是戴着。去年十二月倒数的第二天,武汉出现了一种新的病,开始叫什么不知道,疫情也没见很大,进入新年一月的中旬,情况变坏了。后来这个病确定叫什么新型冠状病毒(2016-nCOV)感染。就在前天,赫赫有名的钟南山院士根据种种迹象指出,这个病毒会人传人。钟大夫在2003年抗击SARS一役中贡献巨大。是国人心目中的英雄。他是呼吸道疾病方面的专家。于是第二天武汉市面上的口罩被抢购一空。
安顿好了。他微了一下她“我已上车”。然后盯着手机屏幕。二十五分钟后,他收到回复“忙!到深后自己去宿舍。”他对着手机屏咬着牙,撇着嘴,做了个敲打的动作。其实他不怪她。她是个大夫,工作忙得很。她试过隔天才复他微信的呢。她专业,敬业,他理解她。
他俩是初高中同学。考大学她上了南方医科大学,他就读武大。毕业后她去了深圳,他留在了武汉。他们的感情没有受异地恋的影响。工作五年了,以后最终在那个城市生活也没确定下来。毕竟以两人的知识面,找一份体面一点的工作,在哪儿都不算太难。双方父母也很开通,说“由着孩子们吧”。
他是个IT男,平时也是忙得七荤八素的。闲时除了看书睡觉就是玩。谁不愿意玩呢?为排解异地见面少的寂寞,他为两人开发了一个小游戏【九头鸟之恋】。但他不知道九头鸟长什么样,为了好看,他参照凤凰跟孔雀的样子,画了个非凤非孔雀的鸟儿。当然也不可能有九只头,那多难看啊。他把鸟儿的冠画成一个卧8字的变形——不过他更多是把这个符号当作数学符号的“无限大”。游戏里面一个雄鸟,一个雌鸟。玩法是从不同路径飞到一座叫凤凰山的山巅。在那,阳光灿烂,瑶池碧绿,琼枝玉树。有一个缀满七彩鲜花巨大鸟巢,那是它们的新房,它们在那结为夫妻。目标很单纯,过程有点曲折,途中有疾风暴雨雷鸣电闪,天敌妖魔鬼怪,还有带箭的坏猎人。但难度不是很高。他怕她完不成,因鸟儿结不成婚而伤心。他玩了一会儿游戏,听着列车单调的咣当声,睡着了。
朦胧中,他被车厢里的一阵骚动吵醒。
“武汉封城了!”
“武汉禁止出入!”
“23日起武汉停止一切交通工具进入和停靠!”
他摁亮手机,时间是22号晚22点44分。他脑袋一片空白,有点茫然。过了一会,他下意思地给她发了“武汉封城”。其实全世界都知道了。过一会又发“好在我出来了”。一直没有回复。
一个列车员过来了。“各位旅客,现在疫情比较严重,请大家务必做好防护。戴口罩,戴手套,勤洗手。”
“你”。她指着一个人“口罩呢?戴上。不要命了!”
“我没有,车上有卖吗?”
“你以为是药房啊!自己想办法。”
“没口罩的,用围巾,丝巾,毛巾,遮挡一下。有强盗帽也OK”。她因为戴着口罩,说话闷声闷气的。“武汉上的客人”她用车门钥匙敲了敲我的铺边。“你要注意哈,有发热报告我们。不要乱跑。”然后她窜过别的车厢了。
接下来的气氛有点诡异。他对铺的飞快扫了他几眼,又不敢正视。然后往车边那头缩去。他理解,并且笑笑。但人家看不见他笑。中铺两个显然是一块的,一个说“我们去那边找他们打拖拉机吧。”然后快速下床走了,还带走了行李;下铺看来是母女俩,妈妈说“反正睡不着,我们那边找阿姨玩去。”然后走了,也带着行李;对铺的有点尴尬,用手扶扶帽子“我,我”不成话。他向对铺说“不放心,你也别处去吧”。对铺如获大赦,逃到不知哪了。他仰躺在床上,手指轮番地,有节奏击着隔板,嘿嘿苦笑两声。理工男都是讲逻辑的,理性的。他想,我没事呀,不是所有武汉人都有事呀。值得那么草木皆兵么?我也戴口罩,你们也戴口罩。最最主要是我不是带毒者。他看看微信,她还是没有回音。他又打了几个字“同车的都避我唯恐不及。”不过政府既然断然采取封城这样的非常举措,一定问题很严重。就他知道的,应该是中国唯一,世界唯一呀!2003年SARS肆虐时候也没有这样。他刷开新闻网页,报道到22号24时,已经确诊新型冠状病毒571例。又增加了。满屏都是教人如何防止感染,政府部门的最新抗疫行动等等。他变得异常精神。
车停长沙站,有二十分钟的时间,挺长的。他想下站台买个鸡腿什么的,倒不是饿,只是想咬点什么。他手扒床边,脚踮地上了,就又缩上铺去。心想,还是算了吧。人家都怕我,别吓他们。少添乱。
他又只好玩他的【九头鸟之恋】。本来他自己编的,往常过关轻而易举。这回毒虫怪物,妖魔鬼怪都过了,就是那个貌似光头强的坏猎人过不了。几次都没避开他的黑箭。他气得把手机摔到对铺,指着骂道:“都是你们这些个王八蛋,有猪牛羊鸡鸭鱼海参鲍鱼吃还不够。还非要猎我们这些大自然的精灵來吃,满足你们刁钻古怪贪得无厌的口欲。癞蛤蟆吃着了天鹅也还是癞蛤蟆,成不了仙。你们终究会遭天谴的!”。他突感自己的失态,也察觉其他隔位有人偷看他。他喘着粗气躺下。默默地想:其实我们现在已经被大自然惩罚了;已经被附在自然精灵上的恶魔荼毒着。只是,只是它们分不出好人坏人,连累广大无辜。老天,你这可是不公平啊!
他探身从对铺拿回手机,想给未婚妻打个电话。不过还是忍住了。他是个IT理工男,不能不讲逻辑,不讲依据,不讲理性。他俩有约定,不是特别特别的事,不要给她电话。她的工作不容她分心——她不回信息就是她在治病救人。他觉得她蛮崇高的。他想到她的音容笑貌,她是个美人,一股暖流让他身心舒畅。他脸上漾起笑意,竟又睡着了。
他觉得口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有点恍惚。他下了地,拿着杯子去接开水。电热水器在车厢连接的地方。他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他只能苦笑,当然没人看得到他笑。他喝了几口水,把保温杯也拿到上铺放在角落里。这样他渴的时候就不用到下面取,以免吓着别人。
天已大亮。车停了一个站,几分钟后开出,从广播知道是韶关东。已经进入广东省,离深圳不远了,很快就可以见到她了,他想。
他躺下,想一想怎么跟她过这个年。他把手背搭在额头上的时候,心里突地一跳。他感觉有什么不对。对,手背感觉额有点热。他又手背贴手背感觉一下,两手一样。再放到额头上,是,确是比手背热一点。他心跳加快,我是发烧了?不会是染病了吧?想到这,他浑身冒汗。他又摸摸额头,好像又正常了。许是出了一身汗的缘故。他心想,自己吓自己。又觉得口渴,于是又喝了两口,然后躺下。手背又下意识地搭上额头,感觉又热了一点。是喝了热水,他宽心地想。他把手拿开,不碰额头。可是一会以后,不用手试也感觉额头脸颊发热。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可不管跟她的什么约定不约定了。他拨通了她的电话。“早上好”电话传来她的语音,有点急。但他还是感到了她的笑意。“我好像发烧了”他说得很急。大概停有三秒钟,才听到她的声音“盛,盛,阿盛。你别急,别急。你听我说。你可能没休息好或者只是想感冒。但是,你必须马上联系车长,叫他安排你到一处尽量没人去的不接触人的地方。到了深圳你也不要下车,等着我们去接你。你听、好、了。必须按我说的做!”
“是”。她略慢的语速,一字一顿语气使他感到了她的严厉,也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是大夫,她很专业,应该照她说的做。虽然TM有点烦。
一个服务员推着餐车过来卖早餐。他朝她大喊“过来。”
服务员有点愕然地过来“您要?”
“我要见列车长!”
“您要?”
“赶快,我是武汉上车的!”
服务员醒悟了。她拉着车快速倒退几米,然后拿着挂在胸口的麦克风呼车长。两分钟不够,列车长到了,带着一个乘警。两个人都戴口罩手套。车长简单了解一下,然后用手势示意跟他走。他提着包,跌跌撞撞跟到列车尾部。乘警打开了一个小隔间,就是乘务员坐的那种。他进去后,乘警拉上门,用三角钥匙上了锁。列车长在写字板上划了几下,举到玻璃窗前,他看见上写“里边呆着”。
他在里面怔了几分钟,然后给她发了“我在车尾”。“阿盛,你在那乖乖待着,没事的哈。我还在忙。到站了我们去接你。”这次她秒复,还附了个拥抱和飞吻的表情。他心情一下好了许多。
车外阳光灿烂,远处青黛色的群山轮廓边泛着紫光;一条碧绿的河流波澜不惊,水面闪着鱼鳞光;田野乡间这里那里立着一栋栋仿欧别墅;有一段很长的铁路和高速平衡着,汽车跟火车比谁跑得快。中午时分,先前那个乘警來打开门,推进一盒饭,一瓶水。“送的”。然后消失了。
下午一点多,列车到终点站深圳。他的位置看不见别的旅客,只听到喧哗的人声,列车沉闷的鸣笛声。大概半个小时后,从那边月台驶过来一辆救护车。从车后门跳下三个人,都穿成太空人似的。他从身形判断,第一个下来的是他的未婚妻。他们走到列车上落口停住。然后那个乘警不知道从哪闪出来,给他开了门,示意他下车。
他踏上月台,她,第一个白衣人马上扶着他的双手“阿盛,阿盛”。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听出了她的关切和着急。透过她的护目镜,发现她双眼湿润。
“我感觉没事呀”
“那当然!不过暂时要隔离观察”
“隔离?”
“对。必须的”
一路沉默,车到医院,他认出这个并不是她工作的医院。
她对他说“听从医生安排。我不能送你过去了。”
“怎么?”
她对着他大吼“去武汉。等一下就出发。支援武汉抗疫”他看见她眼泪下来了。她举起拳头“九头鸟一定会飞到凤凰山巅。等我回来!”
这一天是公元二零二零年二十三日。中国的农历的大年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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