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世上的所有人都有可能抛弃你。
包括你自己。
2、
“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么?”
眼前的人好似漂浮在梦中,我的头昏昏沉沉仿佛在大海中沉浮过,整个身体都恹恹的,根本看不清眼前说话人的容貌,视线里最清晰的只有对面人穿的一身白袍。那袍子穿得整整齐齐,样式简单干净洁白到刺眼,让我忍不住想吐。
晃了晃脑袋缓了片刻后才终于认清眼前的人正是为我治病的郑医生,我歉意地扯了扯嘴角,“抱歉,郑医生,方才的话能不能再说一遍?”
郑医生长得虽然普通,却不知道为什么他平凡的脸总是让我有着一股不寻常的安全感。他一如往昔地笑了笑,温和地问我:“有没有想起来什么?”
我听后摇了摇头,淡淡地说:“没有,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对他可有什么印象?”说着郑医生打了个手势,门口站着的护士便打开房门让一个人走了进来。我寻着门开合的声音望去,就见到一个缓缓走进来的男人,他的头发有些微长,下巴处有泛着青色的胡茬,从上到下穿得一身漆黑,从进门的那一刻开始双眼就紧紧地盯着我。
郑医生往后让了让身子,来人径直地走到我面前。我直勾勾地盯着他,走进才看清他眼睛下面挂着深深的黑眼圈,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出色的外貌,我不知道自己以前是否真的认识他,但却觉得他似乎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人。我认真地想了想,而后转头看向郑医生,“我不认识他。”
郑医生的眼光有些异样,他的表情也突然间变得有些耐人寻味。空气里有一种莫名的气息在流淌,我想弄明白这是为什么,却越想越只觉得心脏麻木得好像死了一样。
郑医师轻轻问我:“你真的不认识他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也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
熟悉?
我静默了片刻,确认地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哭了?”
“诶?”
郑医生的话问的莫名其妙,我低头欲抬手,手还未来得及抬起来就感觉到手背一凉,有细小的一滴水滴在了上面。我不敢相信地伸手胡乱摸脸,触手皆是一片湿凉。我丝毫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哭了一脸。
一双指骨分明的手慢慢凑到我的脸上,小心翼翼地拭着我的眼泪。我看着这个我可能认识却又陌生的人,他嘴唇蠕动了下欲言又止,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气后他侧坐在床边,轻轻地将我揽在怀里。
“许小姐,我们已经核实过他的身份,他是你的丈夫。方才我在办公室里也向他交待了你的病情,你身上车祸造成的外伤已经基本都痊愈了,至于你的失忆症还是出院在家休息会更好。现在你的丈夫找到你了,稍后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郑医生说完便带着护士离开了病房,我从我丈夫的怀抱里离开,轻问他道:“我姓许?”
他点点头,“是,你姓许,叫许笙。我姓顾,叫顾辞远。半年前我们办了结婚手续,我们是夫妻。”他复又把我揽在怀里,下巴搁在我的头顶上,自言自语道:“真是的,虽然出了车祸但头部并没有受伤,怎么会失忆呢?害我找你找了这么久。”
我莫名其妙的眼泪又突然间莫名其妙的止住了,我心里一顿,“之前医生跟我说过我的病情,我是解离性失忆症,这种失忆通常都发作的很突然,患者会对以前的生活或人格毫无印象。最有可能发生的原因是创伤性事件……”我隐约间感觉到顾辞远的身体僵硬了一些,我试探性地问着:“是不是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顾辞远并没有立刻回答我,他的沉默让我更加的怀疑与不安。我不记得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怕被欺骗。良久,顾辞远握住了我的一只手,坚定地回答:“是,我们之间发生了很严重的争吵,你负气跑了出去,都怪我当时没有及时地出来追你。”
“我们因为什么吵架?”我问。
“因为你看见我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你以为我不爱你。”他回答。
3、
我总是很频繁地做着同样的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穿着长裙的女人在雨夜里背靠着一辆轿车歇斯底里地哭泣,大雨和风将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以至于遮盖住了她的脸,我总是看不清她的模样。往常我只是反复地梦着这个画面,这次却不同的有了延续情节,街边的胡同口正对着我站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狂躁地对我吼:“只要你做得到,那么我也做得到。”
“许笙!”我被这一声叫喊惊醒,瑟瑟地打了个寒颤。睁开眼发现顾辞远已经下车走到了副驾驶这边,一只手横在我眼前撑着车门。没有想到一直对我温柔相待的顾辞远也会有这么大声近乎于严厉的语气。
他的眼睛里有着歉意,声音也转而变得如常的温柔,“对不起,我叫了你好几声都没醒,还以为你身体出了什么事,一时太过紧张,抱歉吓到你了。”
“我做了个梦。”我静静地说,“梦里有个女人大雨天里在街边靠着车大哭,虽然不知道她的模样,但看起来并不像我。还有个暴躁到有些可怕的男人,感觉也不像你。可是我不明白,既然不是我也不是你,我为什么会总是做这个梦?”
顾辞远亲切地对我笑了笑,温柔地摸了一下我的脸,而后绅士地解开了我身前的安全带。“不过是个普通的梦吧,可能是你一个人在医院呆着,失忆又没有认识的人,造成的一种心理反应。不要想了,我们到家了,还是下车让我带你熟悉熟悉我们的家,或许会想起什么。”
我听话地点点头,顾辞远闪身一边让出了他身后的一幢别墅,白白的小楼,大大的花园,这周边看起来只有这一栋住宅。我诧异地转向顾辞远,问道:“原来我们家这么有钱啊。”
顾辞远展颜一笑,走到大门前开锁,一只手推开门,一只手牵着我,“来吧,王后,欢迎回家。”
推开别墅的门的那一刻,屋子里的冷清让我感到一丝意外,这个家看起来竟像是没怎么居住过的样子。“你的父母不跟我们住在一起么?”我问他。
“我的父母几年前离婚了,母亲现在人在国外,父亲虽然在国内但并不怎么管我。”我听完正待继续问些事,顾辞远却似乎猜到了我心中所想,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之前说过你父母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因为意外事故过世了,你跟随奶奶一起长大,但是半年前奶奶她也生病过世了。”
“这样啊。”我不由得落寞了几分,难怪自己苏醒后一个人在医院里呆了那么久,偏头看他:“对不起,你一个人找了我很久吧。”
顾辞远颇为怅然地叹了一口气,他眼睛向上看着,似乎透过了层层叠叠的土木砖瓦直直望向了天空,“是啊,找了你很久,以后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他拍拍我的后背,“主卧是二楼上去右手边第二个房间,你刚从医院回来先去休息,我出去买些菜一会就回来。”
我在门口目送顾辞远驱车离开,之后并没有听他的话立刻休息。我在屋子里四处转着,想要看看能否找回一些遗忘的记忆。顾辞远对我十分的温柔和细心,让我忍不住好奇过去的我们是如何开始,又是如何结婚。他有像其他人一样单膝跪地地跟我求婚么?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左手无名指,似乎并没有。
上到二楼后脚步倏地一停,左手边的走廊尽头挂着一张巨大的画像,是一副肖像素描。画中人有着长长的波浪卷发,偏头盈盈一笑,眉眼艳丽动人,发丝间还插着一朵大大的花,看起来是楼下花园里盛开着的芙蓉。这张脸美丽又熟悉,正是我的脸。
我不由自主地走进,抬手轻摸着画像,手指划到右下角的边框发现角落里龙飞凤舞地写着顾辞远的名字。
可我对这一切却是如此的陌生。
4、
迷蒙间感觉有个人来到了我身边,我倏地睁开眼就看见低头正凝视着我的顾辞远。他眼神里有许多我看不懂得东西,有后悔,有疼惜,有悲伤,有迷惘,这些都被我突然间的苏醒撞了个猝不及防。
顾辞远向后直起身,眼神也一瞬间恢复如常,他宠溺地将我拦腰抱起,“不是让你到主卧去睡么,怎么在楼下的沙发上睡着了?”
我乖乖地伏在他胸口,“本来是想在家里四处转转看看能不能想起些什么,但是却毫无印象。然后就在沙发上等你,等着等着就睡着了。”我语气里有浓浓的挫败之意,越到后面声音越小。顾辞远对我是那么的好,我总觉得只有想起些什么才能回应他对我的感情。
顾辞远却不以为意,他安稳地抱着我上楼梯,用毫不在乎地语气安慰着我:“想不起来又有什么,我们重新开始。”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说“重新”两个字时我的心里突然间有些莫名的情绪。他抱着我上了二楼后拐弯朝右走,一个转身之际我瞟见左边尽头挂着的那副画像消失了。
“那幅画怎么不见了?”我诧异。
顾辞远身形稍顿,“我放到仓库里了,既然重新开始,那么过些时日我给你画一副新的。”
这样也好。
我虽然执拗于被遗忘的过去,但想想那些往事忘了也没什么不好。即使不需要记得,从顾辞远对我身份的寥寥数语也让我清楚地明白,我过去的人生充斥着许多的波折与苦难。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我此时此刻的人生只有他——我的丈夫。
顾辞远将我抱到主卧的床上,转身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了个盒子。“给你看些东西”,他将盒子打开,陆续地掏出了一个红色的钱包,一张照片和两张结婚证,“这些都是对于你来说比较重要的东西,其余过去的一些衣服什么的我都扔掉给你买了新的。”
我先拿起了那张照片,那是一张六寸独照,照片上是个站在大树下头发花白双手背在后面的老人,背景可以看出是乡下的农村。我手指在照片上摩挲了几下,抬头问顾辞远:“这就是我奶奶?”
“嗯。”顾辞远点点头,“这张照片你一直都很宝贝,我记得你说过是你奶奶生前最后一张照片,那个时候身体还很硬朗。”
我静默了半晌后,小心翼翼地将照片又放回了盒子里,转而拿起了两张结婚证。触到红色的封皮时心里面隐隐有些期待,但在打开后的一瞬间突然间又觉得没什么好看的。毕竟是半年前才结的婚,照片上的我们跟现在的模样没有什么不同,真说有的话也只是我黑黑的直发长长了些。
“你说这个钱包对我很重要,那它是什么来路?”
“这个我不知道,我也打开翻了翻并没有看出有什么特别的。但结婚后我总是看你有事没事地总拿着它。”
我闻言打开钱包,里边插着身份证和几张银行卡,零碎的几张纸币,其余什么都没有。我把它放到一边,“其余的还是好好的放回去吧,这个我可以拿出来用,没事的时候回想回想,说不定还能想出些什么呢。”
顾辞远笑着答应,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息,无聊了就自己找点什么东西玩。我下楼去做饭,等你病好了可要再做好吃的给我吃啊。”他目光脉脉,温柔的像是一池碧汪汪的春水。
我嗤嗤地笑着说:“你对我真好,我之前一定很爱你。”
“是啊是啊,你以前可是跟我说过你爱我如生命。”顾辞远转身欲走,“对了,明天我去给你买个手机,你想要什么样的?”
一瞬间想到了什么,我惊讶地反问顾辞远:“我一直都以为之前是因为我事发时没带手机所以才无法跟你联系上,难道手机不在家里么?”
顾辞远眼神慌乱了几下,他目光在空中茫然四顾地犹疑了几瞬后定定地回答:“那天你确实没带手机,所以我联系不到你。但是后来我找你找不到,着急得快疯了,一气之下没经过大脑就把它给摔坏了。”可能是怕我不相信,他说完还从兜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给我看,语气讪讪的说:“其实就连我自己的手机也都被我着急摔坏了。”那手机边角崭新锃亮,屏幕光滑,一看就是新买的。
我点点头,没想到看起来温柔耐心的顾辞远也回有这么暴躁的脾气。见我再没有什么问题后,顾辞远下楼去厨房做饭,走出主卧时还关心担忧地又看了我几眼。我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想象着顾辞远发火摔手机时会是个什么模样。我明明想象不出来,却又莫名觉得哪里带着一点熟悉感。
良久,我突然想起了我的那个梦。
那个没有来由,没有结果,总是反复出现的梦。
5、
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白天睡得太多,还是我太想做回那个稀奇古怪的梦,直至深夜我都还没有丝毫困意。顾辞远的一只手从后面环住了我,黑夜静谧,我能清楚听到他的鼻息声,他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擦着我的肩膀。我没来由的有一种想哭的心情。似乎这安静的一刻我已等待了太久。
我轻轻转身去看他,手指轻摸着他的脸。窗帘间的缝隙泄露出了一线微光,正好映清了顾辞远的表情,他头微低向下枕着,安然的像个孩子。自从我在医院里苏醒知道自己失忆的那一刹那开始,我的心就一直在大海中浮沉着,在不知名的天空中游荡着,我有许多许多的问题想要问他,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可是此时此刻,我突然觉得这些问题都不重要了。
如果有些事情一定要找回记忆才能够清楚,如果找回记忆同时代表着找回了痛苦,那我情愿现在偷偷缩藏在这段时光。
顾辞远被我吵醒,他把我的手拉进被子里十指相扣地握着,睁开眼亲了一下我。“怎么不睡觉?”他声音带着刚睡醒的鼻音,语气有几分糯糯的。
“睡不着。”我往下窜了窜后跟他四目相对。
“那在想什么?”他嗤嗤地笑出声来,大言不惭地说:“是不是觉得再次爱上我了?”
我哑然失笑,“是啊是啊,觉得就算是失忆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环的着我的手臂紧了紧,静默了一瞬后他意味不明地叹息了一声,“这样啊,原来你是这样想。”
我好奇地问他:“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啊……”顾辞远露出了纠结的表情,双眼微眯静静地想了好一会,“我还是希望我们能重新开始,但又担忧你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的爱我。”
我也伸手环住他,脸埋在他的胸膛里闷声说:“我想我会。”
我们两个就那样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了凌晨,彼此相拥感受着对方的体温。直至到了早晨天光大亮,顾辞远拍拍我的头:“起床吧,我们收拾收拾去买手机。”
我洗漱完毕换好衣服后在二楼的客厅里看电视,顾辞远还在浴室中洗澡。二楼的整个左边都被改成了大浴室,落地的水声清晰可闻。我拿着遥控器闲闲地播着台,时间还早电视都没什么好的节目,除了各式各样的新闻就是一些老旧的电影。
恍惚间听到细微的震动声,不确定地回主卧查看,果然看见手机在床头柜上细微地移动着,屏幕亮着光。我握着顾辞远的手机发呆,来电显示的名称是小唯,看起来似乎是十分熟稔的女性朋友。
果然,电话甫一接通清丽的女声就透过听筒传了过来。
“喂,顾辞远,你出来见我一面,我就在你家门口!”我闻言诧异地走到落地窗边向下看了一眼,大门口处明明空无一人。
“你好,我是他的妻子,请问是辞远的朋友吗?家门口并没有人,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我说完话后电话那端空了几秒,静的让我听到了她的喘息声。
“许笙?”她声音鄙夷,虽是问句却说得一副毋庸置疑的口气,“怪不得我敲门没反应,原来是你在家。怎么,怕我么?开门!我要见顾辞远!”
“你好,你是不是真的找错地方了,我看过了,门口一个人都没有,也没听见敲门声。”
“他搬家了?你们不是一直住在兴红路这边么?”
6、
兴红路?
我讶异着回答:“没有,我们一直住在郊区的别墅。”
电话那端发出了轻蔑地嘲笑,“许笙,你搞什么?别跟我说不知道我是谁,居然还想骗我,别墅那栋房子除了我以外顾辞远没带去过第二个女人,你是想进去想疯了吧!真可笑,没想到你居然还会死皮赖脸地呆在他身边,你每天早晨洗脸的时候就不会感到可悲么?告诉你,我可是每每想到你的脸就觉得恶心,恨不得你这个冒牌货立刻消失!”
我立刻意识到这个人是和我、顾辞远有故事纠葛的人,下意识地死死握紧手机,心底里拼命想要盖住的心事和念头,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从那个漆黑一片的无底深渊里被勾了出来。有话将明未明,有话欲语还休。
我木讷地回话:“对不起,我失忆了,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失忆?”另一端的女人笑得张狂,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千古难闻的有趣笑话。她的笑声持续了好几秒,尖利地几欲刺穿我的耳膜。“怎么?现在新的方法是失忆吗?许笙,我不由得对你心生敬佩,从最开始装柔弱装抑郁,到后来为了跟顾辞远结婚不惜去照着我整容!本以为你们分开了,怎么,现在靠着装失忆又把顾辞远留在身边了吗?许笙,你可真厉害啊!”
女人最后嘲笑的赞叹还在我的耳道里穿荡着,我的心自悬崖上俯冲坠下,明明在一开始感觉到了无法比拟的恐慌感,却又突然离奇地归为平静。我的呼吸平缓,似乎是从不曾听到过什么话一样。
电话那端的声音还在继续,我将手机从耳边拿开果断地按下了挂机键。脑海里犹如走马灯一般闪现着自医院见到顾辞远后发生过的一切,想起了他说的那句“熟悉熟悉我们的家,或许会想起什么”,想明白了他为什么一直执着于重新开始。
他没有带我回到原来的家,我想他根本不希望我恢复记忆。
他说我以为他不爱我,我想他根本没有爱过我。
如果,可是如果,如果这个女人说了假话呢?如果她才是那个对顾辞远爱而不得用尽手段的人呢?
我一瞬间想起了走廊尽头原先的挂着的那一幅巨大的画像,那个女人说之前出入过别墅的只有她,她说我是照着她的脸整容,那么那幅画有非常大的可能画得不是我。我自二楼开始一扇扇地打开房门寻找那幅应该还未来得及处理的画,我想如果画里的人真的不是我,那么她说的可能就是真的。
我站在一楼最里储物间的门口,一步步走进正中那个盖着布的画像,一寸寸地将它暗灰的面纱掀开,露出了我熟悉的眉眼、不熟悉的波浪卷发。正面除了顾辞远的签名外什么字样都没有,我随意一挪后见到了背面清晰的几个大字,方方正正,笔笔用心。
——致我亲爱的唯。
我像是大风中逆向飞行的一只蝴蝶,灰暗的、丑陋的、短小的、不起眼的。我似乎飞到了地球上一个奇异的磁场,那些漂亮温柔的花朵一瞬间枯萎了,那些明媚闪耀的阳光一瞬间消失了。
我感受到了孤独的、寒冷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与铺天盖地阴沉如水的绝望。
7、
漫天的大雨,寂静无人的街道。
风将我的长裙毫不留情地肆意吹起,我的长发遮掩住了我的面容,哽咽的声音那么大却还是不敌雨花砸在地面时的声响。我除了疯狂地哭泣以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顾辞远躲在胡同口的招牌下抽烟,皱着眉地看着我,语气里十分地不耐烦。“许笙,你够了,我不想陪你作下去了。你别想跟小唯比,就算是我离不开你,我也不会放弃她,我一辈子也不会放弃她。我告诉你,我这辈子最爱她!”
我卑微地反问他,声嘶力竭地哭喊:“可是明明我才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啊!我才是啊!今天的事你看见了啊!她要跟别的男人结婚了啊!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原地陪你啊!”
雨真的是太大了,几欲变成一片半透明的屏障,我的瞳孔里灌进了数不清的雨滴和着泪水流出眼睑,又和着雨水流到下颌。
我看不清黑暗里顾辞远的表情,他嘴边的烟冒着星星闪闪的微光,告诉我他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能感受到顾辞远的挣扎,良久他转身将一只手里的打火机狠狠地砸向墙壁,倏地转身眼光豁亮,狂躁甚至是恶狠狠地跟我喊道:“你去整容成她的样子,一模一样!然后我就跟你结婚,只要你做得到,那么我也做得到。”
我呆了一呆,缓缓地离开车边朝他走近。冷风吹来,我湿透了的裙子黏湿地粘在了我的身上,露出了我单薄的身形,又呼啸地一声被刮开吹散到另一边,就仿若我形单影只被人抛弃的人生。我紧紧地抱着他,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我愿意。”
有清新的微风扑面吹来,我睁开眼迷蒙间看见一个人影背靠着窗户坐在我床边,有带着消毒水味的窗帘在他身后飘来飘去。
“你醒了?身体怎么样?”顾辞远朝我伸手想要将我扶起,我却闪身一边自顾自地坐起来歪头注视着窗外。
顾辞远微不可查地叹口气,目光也转向窗外,轻轻地问我:“还是不想跟我说话吗?郑医生说你有可能恢复记忆了,刚刚也有精神病科的医生来看过你,说再这样下去你真的有可能患上失语症。都一个星期过去了,你还不想跟我说话吗?”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风吹过窗帘发出得轻微声响。顾辞远似乎是已经习惯了我的一言不发,他侧着身子坐在椅子上,视线盯着窗外的蓝天白云。
“其实我一直都在想你是否真的恢复记忆了,因为你跟之前的样子完全不一样。我之前一直犹豫是否希望你恢复记忆,是因为我始终认为如果你想起了以前,那么你一定还会不顾一切的爱我。”
顾辞远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但是现在我想,你应该还是恢复记忆了。本来一直自负你还会像以前一样爱我的我,现在居然开始紧张,害怕你真的放弃我。”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卡片放在手里细细摸索,“你昏迷的时候我有预感到一点儿,翻手机翻钱包翻有关的所有蛛丝马迹,然后在那个红色的钱包里找到了这张你以前的身份证,就藏在……整容后的身份证下面,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虽然你答应得干净利落,其实心里也是不愿意的吧。明明长得也不难看,凭什么要整成别人的脸?对不起,真的,一直以来没能跟你说过这三个字,真的很对不起。”
我心里有一丝动容,终于肯去看他一眼。他比我当初失忆时在医院里见到得还要憔悴,眼窝有些下陷,整个人看起来也瘦了很多。不过是短短的一周就能把人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吗?
看他如此消瘦颓废,我想我该是难过的,可偏偏心里除了对方才他的一句对不起有点反应之外,平静的再无波澜。我过去那么爱他,那么傻,死心塌地即使是折磨自己也不愿意放开他,每天从早上睁开眼的第一刻就在想今天又有什么办法能将他留下。这种感情,这份飞蛾扑火不死不休,猛烈时恨不得抱着他一起在地狱里沉沦的感情,也终于消失殆尽了吗?
我的目光在他手中的身份证上瞟过一瞬,年轻女人平淡无奇的脸庞连我现在容貌的五分之一的惊艳都没有,可是这张脸毕竟也只是别人的。很多个无法合眼的夜晚,我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充满怨恨,却又在回到顾辞远的身侧时温柔如水。这种反复无常的悲欢,就像是一个独自躲在小黑屋戒毒的人垂死挣扎失败后,不得不再次又重蹈看似甜蜜却暗藏杀机的覆辙。
许久未曾说话的缘故,我张嘴最先只发出了一个气音。察觉到我要说话,他第一时间专注地看向我,目光里隐含期待灿烂如辰。我想说的话并不长,一字一顿努力几下终究是完整的说了出来,我说——
“顾辞远,我想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的爱你了。”
8、
人生这场大梦,我终于彻底惊醒,往事兜头灌下我却只是像个局外人。过去只会对我暴戾的顾辞远,在我失忆的这段时间里展示了我曾经梦寐以求的所有温存,可是现在,我已然不再需要。
顾辞远在我说完的一瞬间面如死灰,那副好似天崩地裂的表情我只有在他面对小唯时见过。他倏地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他紧紧地盯着我,仿佛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动作都需要力气。他咬字十分用力,死死地开口:“我求你,千万别。”
这六个字似乎抽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世事如戏兜兜转转,我与他这场追逐本以为我始终是失败的那一个,未曾想过原来我也有扳回一城的这一天。我有一种想哭的心情,但是眼睛干涩一滴眼泪也流不出。
我轻轻地将另一只手放在他的手掌上,顾辞远满含希冀地看着我,我微微一笑:“你现在又何必这样。不如……我问你个问题。”
顾辞远也将他的另一只手放在我手上,他掌心燥热如火,认真地道:“你说。”
“你是何时开始找我的?”
顾辞远的手颤了颤,而后缓缓抽回,整个人如同卸了全身关节一般向后摊在椅子上,嘴里喃喃如虫语:“你为什么要这么聪明。”
我干脆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分析起来:“如果在我跑出去后你立刻就来追我,或者哪怕你过了一会就来找我,我也不至于后来一个人失忆在医院里待了那么长时间。我们那晚吵架之前,你从来没有在意过我,看你后来对我那么好,想必是意识到我对你也是有些重要的……”
我微微一顿又继续接着说:“或者我现在斗胆一点,你可能喜欢上我了。可是这个认知对于你这个长久以来一直对我满不在乎的人来说,一定是需要时间的。那么你现在告诉我,你花了多久?”
顾辞远避之不谈,他顽固地想要挽回我对他的感情,仿若孤苦无依的人乞求别人的帮助。他执拗的说:“不,我爱你。许笙,过去的每一宗每一件事我都对不起你,可是现在,我想要告诉你,我对你是真心的。这件事认识的太晚是我的错,可我求你,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好吗?”
“算了吧,顾辞远。我曾经那么爱你,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滴血液都像是为你而生的。这份爱太沉重,你有没有想过会有用尽的一天。”
我淡然的语气深深刺痛了顾辞远的神经,他慌张地快速地说着许多话,苍白地解释着:“我们过去也经常吵架的,吵得也很厉害过,你也会偶尔跑出去,可是每一次你都会回来找我,我以为、我以为这一次也会这样。我知道是过去的我不懂得珍惜,我没想到你会出车祸。如果我知道,我不会不找你的,不,我就不会和你吵架,不——”
“别说了,这是一个死循环。如果你知道,也许你就一开始不会爱上小唯;如果你知道,也许我们就不该相遇。可是你不知道,就像是你不知道,那一晚是车来了,我自己没有躲。是我自己没有躲,我想,我这般支离破碎的人生,该终止了;我想,爱你太累了,我该收手了。”
大风起兮云飞扬,窗外的天空澄澈如水宛若新生。顾辞远的眼睛里终于有什么彻底碎裂了崩塌了,长久以来的默契,许多事情我已知道我们无需再言。
上帝在这一刻偷走了时间的指针,我们谁都没有说话,风声在这间病房里来回穿荡,像是我们彼此被掏空了的心脏,它们挣扎迷失受伤了那么久,最后也只剩下了过堂风。
许久之后,顾辞远声音几不可闻地说出了一个字。
“好。”
9、
在去尼泊尔的前一晚,我和顾辞远在以前常去的一家西餐厅里吃了最后一顿饭。我们彼此缄默不言,一顿饭吃了三个多小时,每一次我吃完他就再点上一轮新的。就好像只要这顿饭不吃完,我们也不会散。
可是这毕竟不现实,最后还是我先放下了餐具,静静地看着顾辞远。
“小唯离开我的时候,我可以拦住她不放。可是你说你要走,我却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挽留你。如果有一天你想回来了,一定要告诉我。”
我点点头。我们之间其实并不能说清究竟谁对谁错,一切都全凭自愿,一切都是自己做主。我不恨他,就像那句歌词,恨比爱容易放下。
“再见。顾辞远。”
起身之际他叫住了我,我略带疑惑地看他。他认真地问了我最后一个问题,“你以后还会爱上别人吗?”
我笑了笑,“可能吧。”
转身离去,顾辞远依旧坐在位置上没有动,我也没有回头。我孤身朝他奔往过,正如我现在孤身离开他。走到外面的一瞬间就感受到冷风呼啸,我脚步一顿拿出包里的围巾将自己蒙面围了起来。
长将身死,梦已远行。
我想,我此生或许不会再爱上其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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