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三回《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抛开一二回的纲领交代任务,开始聚焦人物本身。
此回在人物塑造上一向被写作者奉为圭臬,极作推崇。且看曹公如何步步行来,精工描摹,同中有异,抑扬切换,使人物各见性情。
重头戏落在三个主要人物身上,林黛玉,王熙凤和贾宝玉,其中黛玉眼中的另两个人尤其出彩。
红楼问 |怎样写出超凡的美学人物?第三回里的人物出场之前,均在冷子兴嘴里过了一回。王熙凤者,“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这话虽是出自冷子兴之口,却也是作者要交代给读者的王熙凤印象——标致、爽利、心思细密,男人不及。此处褒奖意味很浓。
及至第三回,王熙凤经由黛玉之眼出场,“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黛玉纳罕,这里人人敛声屏气,来者却如此放诞无礼。“无礼”两字,吊起了读者的胃口,难不成曹公是要批驳熙凤?也不由得屏息等待。
待她正式出场,曹公却又不吝笔墨,极尽溢美之词,描绘她的外貌衣着,件件讲究,句句夸赞。就连黛玉这等神仙般的人物,也不免被她吸引,生出敬佩之意。
至曹公写到熙凤待人接物时,更是煞费苦心,将她圆通、干练、精识人心的特点一一呈现出来。
对初来乍到的黛玉而言,王熙凤的热情和眼泪是极好的安抚,无怪乎,黛玉之后再怎么怼人,也从没把矛头指向熙凤。
只是,到王夫人突然问熙凤“月钱放过了不曾”,她说放完了,然后立马转入“”找缎子”这个话题,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蹊跷:按行文,“发放月钱”应该是接下来要聊的话题,却昙花一现般戛然而止。王熙凤为什么急急转换话题,月钱里藏了什么秘密?
有了疑惑,其实就有了质疑:曹公对王熙凤一马平川的褒扬,不可靠!这种感觉似乎是,一直行走在光滑的冰面,脚下突然有了一条细细的裂纹,进而会担忧这条细纹将裂掉整个湖面。
读完全文的读者回头再来看这里时,有恍然大悟之感,原来曹公确实在此埋了一个王熙凤用月钱放高利贷的引子,牵出了后面呼啦啦大厦倾的大戏。
从写法上来看,曹公只是轻轻一笔,王熙凤人设就完全反转,而这种反转又不是突然地跳出来,而是让读者看完全文后,回头再来接他这个梗。这边厢读者疑惑心急追剧情,求证实,那边厢曹公阴恻恻地笑——你以为我夸人啊,我痛贬着呢!
好了曹公,我叹服你欲抑先扬的功力与定力,不计较你磨磨唧唧把战线拉那么长了。
红楼问 |怎样写出超凡的美学人物?而对宝玉,曹公也抡起他来了个180度的反转。
宝玉在冷子兴嘴里是“将来色鬼无疑了”,到黛玉进府,听舅母说宝玉是“孽根祸胎”“混世魔王”,姊妹都不敢招惹他,宝玉的形象全身披黑,无一处是白的。
别说当事人黛玉警戒着“到不见那蠢物也罢了”,连文字外的读者也失望于他的阿斗样,当然,好奇心也是有的——倒要看看这混世魔王到底长啥样?
他以与熙凤相同的方式出场,“一语为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声”,之后作者浓墨重彩地写他的服饰和长相。“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可见这是何等好看的翩翩公子!
前后对比,此时的宝玉,如同黑雾里跳出来的半轮红日,熠熠生辉。
可是,曹公偏偏不让这红日全部升起。黛玉见这美玉公子,正好生奇怪,为何眼熟至此,贾母却说“去见你娘来”,宝玉消失了。
眼看着宝玉要现真身,与黛玉对接续写木石前盟,曹公却又顿了一顿。正替他俩着急时,宝玉回来了。
此处曹公泼墨华丽丽写他戏装般的衣着,万种情思,顾盼多情的外貌,但又借来《西江月》二词,再次把他往黑里黑。
半轮红日在黑雾里跳了几跳,沉沉地挣不脱雾海。
而该来的总会来。
宝玉见了黛玉,脱口而出“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相对于黛玉的惊而不露,宝玉的坦诚与真性情跃然而出。好感度激增有木有!
继而问了黛玉三个问题。
“妹妹可曾读书?”女子无才便是德,黛玉也知,所以只惴惴然说“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宝玉心有不甘,复又问黛玉表字。待黛玉说无,他便送“颦颦”两字与她。探春说他杜撰,他说除《四书》外,其他都是杜撰,偏只他杜撰不成?
这两个问题,同时代其他普通男子定然问不出来。因为彼时读书是男人立身之本,与女性无干;男性才有表字,女子有姓有名足矣。宝玉问出这话,可见他并无男女之别,尊卑之分,且旗帜鲜明地只尊《四书》,其余均愤然否弃。这里更见真性情,更见“人”的部分,又加分了有没有?
第三个问题,“妹妹可也有玉没有?”黛玉否认,宝玉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又是狠命摔玉,又是张口怒骂。随即满面泪痕,“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
通过这一通发作,宝玉的痴和狂展露无疑。原来,这就是其母王夫人口中的“混世魔王”啊!可是,这明明很可爱呢。心口一致,欢喜一个人,就想什么都和她一样,哪怕舍弃被奉为命根的东西。
这次加分,应该毫无疑议吧!
好了,行文至此,宝玉的人性光辉已任性披洒。那轮红日,施施然跳出黑雾,冉冉升起。
可算明白,曹公对宝玉的喜爱,原来是嗔爱,先用力痛贬,再蓄势,缓缓洗白。
当读者回过神来,嗔怪作者推着拉着,欲扬还抑,一身的家长范儿的同时,又不由得和作者一起,全然地爱着这些个又坏又好,有坏有好的人物形象。
综上,作者对人物欲扬先抑也好,欲抑先扬也好,所塑形象都生机勃勃,可触可感,犹如身边人。是“两赋说”里所指的“真人”,而不是非善即恶,非忠即奸的纸上人物。
这是真正的具美学意义的人物形象。本人学识、格局有限,暂时只能从“扬抑关系”这一个点来分析,其实,还可以从人物语言,细节选择,情节编制等角度来分析其美学价值。
最后要感慨的是,曹公的文心,谁都不能说琢磨透彻了。我说我读懂了他,因为嫌极而先扬,因为爱极而先抑,他却哂笑着说:“你说是咋样就是咋样!”
这“无赖”的笔墨,有着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淡然,又能着一点而动整个江湖于无形。唉,我只能掷笔,累晕在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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