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殖与沥青

作者: 徙衍 | 来源:发表于2023-12-20 11:07 被阅读0次

    栗长秋死了,头七赶上平安夜。

    相传亡灵在头七当晚会回到人界与亲友告别,于是乐队无人入眠,预备着到午夜给乐队里唯一的女性乐手进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祝福。荣家兄弟是最先撑不住的,扶着落地窗的木框瞌睡半晌,哥哥到头还是拉着弟弟,一瘸一拐地潦倒进里屋卧室的大床上昏迷。索洛性格里的沉默,摆在当下的情况里更显精致,一根一根抽着烟,最后一根火柴的燃尽,让口唇被僵持的气氛压抑得更难开。儿时的经历给钱林在肺上雕琢了诸多细密的缺陷,这件事在乐队只有栗长秋清楚,他当下更什么都不愿意说,吸一点二手烟竟也能容忍下来,——能再清醒一点了。

    栗长秋是自杀的,于十二月十八日,在出租屋的小厨房里烧了满不锈钢盆的木炭。尸体被轮番电话轰炸无果后登门来找她的荣杰西第一个发现。钱林没见到栗长秋的最后一面,赶到殡仪馆的时候,尸体已经被索洛要求着,让公安拉去做尸检。所以到最后也只是听荣杰西的一面之词:栗长秋死的时候,浑身是粉色的,死前应该也是冷的,因为身上裹了很多件棉服,整个人像一颗春夏交际成熟过头的樱桃。

    栗长秋有段时间对神话故事挺感兴趣,从旧书摊花二十多块钱淘了本二手大部头回来看,书脊上烫金的大字,只剩“神话传说”四个字还清晰,剩下数不清的被岁月研磨进内容的字里行间。某天下午钱林趁着频繁走穴演出的间隙,终于有时间再巩固他半吊子的贝斯技术,但还空了一半心听栗长秋说废话。其人讲的故事在他脑子里已经不清楚,只记得里面为父报仇的荷鲁斯,继承王位后把父亲的尸块拼凑起来,做成木乃伊在阴间复活,审判死人,故事还被当时昏庸的法老拿出来迷惑人民。钱林不喜欢,不了解,更不愿讲出什么见解,最后也只是听栗长秋自言自语叹惋,“死亡总是一种很吸引人的东西。兴许冷冻的列宁在未来真的会复活?也说不定。”

    手术刀把皮肤剖开,头发被一点点刮下,头皮被摩擦着呲呲地响,停滞的器官也要被敲点一番。死去后这样被处理一顿的栗长秋,是不是再不能被做成木乃伊了?钱林甚至想过向法医要求的言辞,好让他们在缝合好栗长秋的尸体之后,将她再制成木乃伊,可还是意识到自己想法的可笑,所以更无端地有些恼火,恼火索洛的决定,恼火栗长秋的离开,他知道索洛让她当真不能被做成木乃伊了,做不成木乃伊,栗长秋的离开,更莫名地有点没劲。她也不喜欢,那图什么呢?图什么呢?图什么呢?

    被问起固执地要求尸检的缘由,索洛也只知道重复,过几日后圣诞夜的演出,栗长秋是特别期待去参加的,怎么会自杀呢?怎么会自杀呢?索洛摇着头,推开将伸手上来碾碎他脖颈的钱林,继续开口,之前她和荣杰西,对届时的细节叽叽喳喳商量了许久,到时候演什么歌,做什么发型,搭配什么衣服,键盘上贴什么贴纸,甚至有,怎样去好好表一个白。怎么会自杀呢?怎么会自杀呢?怎么会自杀呢!这句话在钱林脑子里重复了多遍,直到他被第一时间坐飞机赶到的隋安洋拉着离开人群。拉架的场面视野和声音都太混乱,栗长秋面颊上那颗痣看不清了,栗长秋讲话前习惯性的嗯嗯声听不到了。全世界只剩下最后一天:还没到来的圣诞节。——死去的栗长秋本决意要在那天和钱林告白的。

    死去的键盘手让接下来的包括圣诞演出在内的一系列乐队表演都被迫终止,荣罗西本想自己替补着去上,大不了高价再找技术和性格能好出栗长秋三四倍的乐手,甚至机器人和AI人定制的想法都被提出,荣罗西的思维里,钱的问题从来都不是问题,总不能失托了这些主办方难得的人情和面子。可钱林也不愿继续,荣杰西装着沉睡来拒绝答复,众人已然都明了,现在乐队里所死去的并不单单只是乐手这一种东西。

    索洛不断的烟味熏得钱林有些头晕,喘不过气的时候钱林推开阳台的门,在把门关上的时候又纠结着转身。“有烟吗,也给我一根。”钱林甚至没有询问,兀自把他垂在手里的烟盒夺进自己掌心里,避索洛暗沉的眼圈不理而将纸盒又反过去扔在他脚边,无论怎样的表情自己都会比他更冰冷。钱林又去了阳台,推上门,开始学着抽烟,因为是第一次。知道今天是栗长秋的头七,钱林过来排练场地时口袋里塞满了栗长秋之前送他的便携的小东西:小钥匙扣,小徽章,小贴纸,团成一团的各色丝带,女士带铁圈的内衣,过期的口香糖,瓶装奶酪吃剩后清洗干净的玻璃罐,从那本有木乃伊的书里面剪下的一角扉页,一个贴着宝石贴纸的仿古制打火机,等等。钱林把那个打火机从靠胸口的卫衣口袋里摸出来,然后点燃,不慎被火舌燎到指腹也欣喜,也许是栗长秋小孩子的脾气又一次等不及,不打招呼便要提前回来与他握手。

    ——抽第一口便反了悔,所以他又只把烟单夹在指缝里,垂下头,乐队里热爱发呆的那个人由还活着的栗长秋转而变成钱林。钱林发呆的时候想起栗长秋生前乐队的最后一次演出。还是荣杰西客串MC惯用的玩法,让观众随机点乐队里的成员做即兴solo,一个模样很天真的小妹妹笑容甜美,并叫出他这个史上最不称职的贝斯手的真名,钱林,后面还加了“哥哥”两个字。总是站在不起眼的位置,贝斯那本就低沉的声音在他手里被演奏得更微弱,总没有人点他的。他弹什么呢?他会什么呢?——甚至都想有意曲解solo的意思了。钱林心知装糊涂总能顺利骗过世界上不少东西。

    贝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钱林先是愕然,才后知后觉是栗长秋又一次熟练的键盘仿制。类似的把戏在排练时就耍过不少,被荣杰西阴阳怪气着数落过多次,甚至这般的默契,还让钱林顺利瞒过昏暗暧昧的酒吧不少分不出品味而只知堕落蒙昧的听众。但此次栗长秋兴许也并不存心欺瞒,两遍变调的弹奏后第一次当着众人开口唱歌,后来从荣杰西那里知道,唱的是脏手指的《我想有个家》。钱林没听过栗长秋唱歌,从来都没有过,就是某次学校颁奖大会,自己有意去坐在她身边,固定唱国歌和校歌的环节里都没有听她开口。她唱歌果然很难听,声音是和手上笃定的弹奏截然不符的迟疑和生涩。solo终了,算上结尾绵延的吟唱,一共一分半。站位靠前的贝斯手能看清前排观众脸上的不耐烦与厌恶,钱林想,自己也许应该内疚。

    再回后台,临走收拾设备,索洛拍拍栗长秋的肩膀,荣杰西维持一贯张扬黏糊的脾气,又一次挂在栗长秋单薄的臂膀上,亲昵地蹭蹭她脸颊,夸她干得可是太漂亮,唱得也挺好,建议给低级崇拜乐队改成双主唱。看出钱林站在一边磋磨贝斯背带的局促,又打趣着来将其拉进对话里面,和身边的索洛一起笑着祝她生日快乐。

    哦,那天是栗长秋的生日。

    钱林自诩她最亲近的好友,还是早都把它忘光了。两种羞愧驱使他抬起脸。二十一岁的崭新的栗长秋就站在他面前,两人不合时宜地被荣杰西撮合着靠得极近,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随着距离的过分而都不怎么清楚。可对上栗长秋那双向来分不出生机的三白眼时,一时却分不清更自责的到底是谁。

    回忆过去尴尬的事由是鼓动钱林继续抽烟的一个大原因。现在再想,他不是会过分揣测阴谋论的人,那小姑娘大概只是喜欢贝斯吧?还是自己技术不精湛,自己一个拨弦都拨不明白的人还要胡乱着凑组乐队的热闹,基本的乐理知识还要在加入之后靠栗长秋来教。过度的联想让心思的漫溯更深刻,钱林想起来,栗长秋的头发确实长了,和初见的齐耳短发相比,现在已经可盖过双肩,并由着叛逆的喜好染成了泛白的粉色,一部分散乱披着,另梳起一把在脑后较靠上的位置束一撮小辫子。在东北的低气温下,十二月月初的小雪也是并不稀奇的事。稀松的碎雪和同样零落的微光照下来,大自然也并不为刻意营造氛围,但栗长秋就是凑巧站了进去,头上经层云朵一样包着,像戴着一层白头纱,遗憾的是她穿了一身黑西装。

    钱林吐烟的动作逐渐熟练,第一次吸烟的感觉也由胸中的郁结而逐渐演化为肺部的刺痛。最后抽完了烟,钱林撕掉了栗长秋贴在他机械表表盘上的卡通贴纸,——已经十二点半,较长的一枚指针早就走到了下面。栗长秋还是没有来。钱林没耐心地干坐了半分钟。栗长秋还是没有来。他靠着玻璃咳嗽几声,小人从肺里笑,笑话小姑娘是去天堂的人,竟能学坏,变成个会辜负人家想念的刻薄鬼。没有力气再推门回去,钱林抱着栗长秋的遗物躺在阳台上,眼看楼上住户晾在阳台上的搓澡巾被风吹下来,想和它们一起随风飘走,或者和栗长秋一起化成一包骷髅,该留下的痕迹,等到百年后无人知晓了再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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