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滋干之母》是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的代表作之一,字数不多,阅读体验感流畅。这部作品整体文风唯美细腻,但同时又有几处强烈的对立,造成了极大的阅读冲击,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顾名思义,小说的主人公是滋干的母亲——在原氏,一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她在二十左右的年纪,嫁给了七十多岁的丈夫国经。即使国经对在原氏宠爱有加,在原氏还是难耐寂寞多次背叛了自己的丈夫。之后,权倾一时的左大臣时平借机去国经家赴宴,在宴会上公然抢走了在原氏,而懦弱的国经一方面碍于时平的权势,另一方面又希望炫耀貌美的妻子,让他人羡慕自己,也只能假装大方地将妻子拱手相让。
给时平与在原氏牵线的,恰是在原氏曾经的相好之一,花花公子平中。平中当晚也一同赴宴了,看到曾经的意中人被强抢的场景,只能默默递给在原氏一首自己写的和歌,黯然神伤。之后在原氏被占有欲极强的时平所藏匿,不让其与他人联系,能见面的只有她与国经所生的年幼儿子滋干。每当滋干跑去看望母亲时,平中就会偷偷在滋干的手臂上写下传情的和歌,让滋干用袖子掩盖好,再拿给母亲看。
滋干当时只有5岁,不知平中与母亲互诉衷情,令他印象深刻的是,第一次母亲读完平中的和歌后,沐浴在夕阳余晖下的流着泪的侧脸。由于之前每次见到母亲都是光线阴暗的场景,母亲也不让滋干过长时间凝视自己,所以他对母亲的容貌总是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母亲绝美的容貌,加上光线恰到好处的晕染,年幼的滋干倍感震惊。滋干之后的青少年时期,长期与母亲分离,与年迈的父亲一样日思夜想着母亲,而这个场景就是他恋母情结的开端。
作者谷崎润一郎也同样有着恋母情结,对传统古典的母亲极其崇拜爱慕,滋干无疑是作者自我在作品中的一种投射。
滋干的父亲国经,虽然拱手让出自己的妻子时尽力表现得豪爽大方,但在妻子真正离开后,过于思念妻子而夜不成寐,精神恍惚。为了摆脱自己对妻子的执念,他开始经常半夜出门观看腐尸,修不净观(佛教中通过观想尸体等污秽不净之物,以消除自身淫欲贪念的一种方法)。然而不论国经如何努力,在临死之前还是没能如愿忘记那年轻貌美的在原氏。
这段修不净观的描写,在给读者极大的冲击的同时,也让人唏嘘无比:爱究竟是什么?是明知年迈衰弱的自己无法给妻子以幸福仍霸占着她,还是放手让她寻求自己的幸福?是默默祝福妻子,放下“爱不得”的困扰,还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除了修炼不净观这一情节之外,另一“重口味”的情节是,花心的平中与在原氏的缘分结束后,开始追求一名貌美如花的女官。然而那位女官始终不肯与平中相见,还想方设法地用各种手段对平中进行捉弄、羞辱。心力交瘁的平中终于也想放下对女官的痴迷,竟想出了观看女官排泄物的方法。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打开的“便盆”是一个精美的,充满了香味的皮盒子,里面的物体并不是真正的排泄物,而是用丁香煮出来的汁和用甘葛汁熬炼山萆薢和多种熏香凝固而成的固体。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测,平中居然不顾风险,试着尝了一口。
如果我们知道,作者谷崎润一郎因为早期的作品中经常展现畸变的人物,虐待的快感,所以被人称为“恶魔主义者”这一背景的话,在阅读到这样的情节时也就不足为奇了。但在这优美细腻的语言中,突然插入不净观和品尝“粪便”的情节,冲突过于强烈,确实让人感觉诡异甚至恶心。
这便是谷崎一向擅长的手法:以丑为美,以恶为美。这与他受到波得莱尔、王尔德等作家的影响有一定的关系,但在他的笔下,更恰如其分地诠释出日本文化中的美学特征:一方面追求日本古典传统美,尽量表现唯美与清新,另一方面又极力展现重口与丑恶。如果我们仔细分析谷崎另一部著名的小说《细雪》,也能感受一二。
他的作品完美诠释了日本文化美学特征《细雪》有点像日本版的《傲慢与偏见》、《理智与情感》,讲述的都是“相亲”的故事。莳冈家的四姐妹中,三小姐雪子和四小姐妙子都已是所谓的“大龄剩女”,大姐与二姐为两个妹妹的婚事日夜焦虑。
内向腼腆的雪子,是一位传统的日本淑女,性格过于害羞内敛,甚至连电话都不敢接听。经历了多次相亲失败后,终于成功出嫁。奔放活泼的妙子,自诩为现代独立女性,却不难感受到作者笔触中流露出对她的讥讽:虽然她性格讨喜,幽默开朗,但表面上对家人宣称不想做传统的家庭主妇,要做生意自力更生,背地里又在经济上依附于自己的追求者奥畑,甚至怂恿他偷窃自家店里的宝石给自己。同时,她既不拒绝也不接受奥畑的追求,与奥畑保持不断的交往,又暗自和另一位摄影师私定终身。在摄影师意外去世后,为了摆脱奥畑,不惜与一位酒保未婚先孕,逼迫家里人同意自己与酒保的婚事。这从我们现在的角度来看,活脱脱就是一枚行走的绿茶biao啊,更何况当时是在二战的年代中,日本的思想观念远没有现在来的开放。
一面是代表着日本传统古典女性特质的雪子,一面是叛逆不羁,毫不在意世人眼光我行我素的妙子;一面是赏花、捕萤、旅行、歌舞的优美景象,一面是台风肆虐、洪水泛滥、战火纷飞的环境描写。谷崎又一次不动声色地将唯美与丑恶进行了强烈对比,并将它们神奇而又和谐地统一在了一起,形成一种美中有丑,丑中有美,相互交织的奇观。
他的作品完美诠释了日本文化美学特征
谷崎的美学观念从他的散文集《阴翳礼赞》一书中也可见一斑。他再一次“重口”地将厕所与美联系在了一起。是的,你没有看错,厕所这个污秽之处,他认为是“最风流的地方”:
将一切诗化的我们的祖先,把住宅中本来最不洁净的地方一变而为雅致的场所,令其同花鸟风月相结合,包裹于依依难舍的怀恋之中了。
但厕所不能设计和打扫得亮堂堂明晃晃的,要有“一定程度的微暗“,也就是需要一些阴翳才可。四周一片雪白的厕所非但没有美感可言,反而让人无法获得“生理快感”,最好的厕所是这样的:
地面开着细长的便道,房檐和树叶流下来的雨滴,洗涤着石灯笼的基座,润湿了脚踏石的青苔,然后渗进泥土。
此外,不论是建筑装修、家电家具、餐具文具,还是绘画、舞蹈、戏剧等艺术方面,谷崎皆认为:美,不存在于物体之中,而存在于物与物产生的阴翳的波纹和明暗之中。所谓“寒冷即风流,污秽出文雅”,就是这个意思。
回顾一下我们所了解到的日本文化,不难发现,唯美小清新的日本文艺作品比比皆是,但诸如著名的“岛国爱情动作片”、SM、武士剖腹自尽等重口味文化现象同样俯拾皆是。日本民族所体现出的矛盾性真的可以说是所有民族中最显而易见的了。
正如他们的国花樱花所代表的含义一样:樱花盛开时无比的纯洁无暇,象征着爱情和希望,但花期却极其短暂,每当樱花凋谢时,日本国人便感到异常的哀伤甚至是悲壮。更可怕的是,樱花这种植物如果以死尸作为肥料,会开放得更加茂盛美艳。樱花“生时的辉煌”远不如它“死时的尊严”所带给人的震撼,在这样一种意识形态下,成功即生存,失败便剖腹的思想也就自然而然了。直到日本军国主义思想在二战中引发了巨大的灾难与毁灭,我们才深刻意识到,这种极端矛盾分化的民族思想文化,是多么的恐怖。
谷崎在《少将滋干之母》的结尾处,让滋干在一棵樱花树下,与出家为尼的母亲重逢、相认,或许也正有这一层的隐喻。貌美而又不断给人带来不幸的滋干之母,不正像樱花和日本民族文化一样,美艳而又充满了危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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