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民已经坚持了五天,再坚持两天就可以拿到这周的全勤,这一百块他可以喊周敏到购物广场二楼吃顿香辣蟹,周敏是湖南人爱吃辣,刚转凉的时候两人在上夜班前吃过一次,只要魏民喊周敏出来,周敏从来都不拒绝,虽然吃饭的时候她不停地划动着手机不怎么讲话。那天有一对男女坐他们隔壁,女人好像刚参加完一场促销活动,画着浓妆,大衣里面穿着一条银色短裙,她翘着腿斜对着魏民,魏民偷偷看了几眼就不敢转头了,想必他永远没有机会跟这样的女人一起吃饭。吃到一半,隔壁男人端着钢盆走到前台,男人说你们的蟹吃不了,都是死的。男人肯定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他转头看了看其他人,接着用更大的声音说了遍,都是死的。所有人都听到了,有几个还抬起了头。一只螃蟹从黑暗中被扔在了前台,它慢慢地在菜单上爬动,老板提着菜刀从厨房走了出来。大厅里出现憋笑的声音,那是从那一个个小玻璃酒杯里发出来的声音。魏民想看看那个女人的表情,可是斜对面那个位置空了,女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走掉的。
不能吃的话,我们就走吧。
魏民低声跟周敏说。
能吃,挺好吃的。
周敏用手机看着视频。
都是死蟹。
你试试里面的笋和年糕,都挺好吃。
我们走吧。
啊?
周敏这才抬头诧异地看了眼他。
还没到十二月,但这条小巷子到了夜晚已经像冰窖一样,本来魏民打算过年再给自己买件羽绒服,看来要提前了,前年在网上买的灰色那件开始大面积出毛,每次把外套脱了,他们都说自己像只鸡。周一给家里汇了三千块钱,作为回报今天收到了家里的快递,母亲说了,收到要赶紧放冰箱,不然就坏了,就是这两罐腌豆腐害自己迟到了,菜场十五块一瓶,怎么算都是自己亏了。反正没了奖金,魏民不怕再晚点,他在街边点了份黄焖小排,坐在折叠桌旁当着路口吃了起来,他发消息给同样上晚班的周敏,要不要带点什么过去。吃了几口,周敏回复他,带碗泡面和瓶可乐过来。魏民本来想说吃点健康的,但想了想香辣蟹,就老老实实起身去了超市。
从超市左转过一条街就到了这家泰式养生馆,一楼的大门外架着两个易拉宝,上面有个看不见脸的露背女人,这个女人害魏民梦到的每一个女人都不是很完整,周敏的工作就是站在易拉宝后面当前台。魏民把泡面和可乐放在桌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罐腌豆腐,腌豆腐的盖子上面本来有一层红色的塑料纸,魏民嫌不好看,就在拐角处撕了。
我妈给我寄的,你吃吃看。
好。
你可以带回去,淋一点麻油。
好。
你先去吃吧,我帮你站会。
好。
周敏穿了一件绿色的大衣,这件衣服总让魏民想起点别的什么,周敏拿起泡面,把可乐留在桌上。
可乐你自己喝吧,我那个来了。
你怎么不早说。
我也刚知道。
周敏说完就往后走了,可乐瓶留在了那罐腌豆腐旁边。魏民扭开可乐喝了一口,把腌豆腐放进了前台抽屉里。
街对面是一个小区的后门,那个旋转小铁门每次只能容一个人通过,一到夜晚就被锁起来了。魏民站着的地方,目光穿过街道,刚好能看到二楼的住户,里面的大吊灯看上去是有钱人的房子,但他从来没有看清过里面到底住着什么人,倒是有只黄纹的猫,常常半夜跳出窗户亮着眼睛与他对视,周敏常说自己想捡只跟上面一模一样的猫,有次夜晚魏民喝了酒,想着帮周敏把猫偷过来,结果可想而知,他连那扇铁门都没有穿过。
周敏很快就出来了,吃饭的时候大衣敞开,露出里面黑色工作服。
你进去吧。
魏民还看着二楼,今天那里房间暗着,那只猫也没有出来。
你快去换衣服吧。
周敏跟魏民讲话总会带着命令的口气,魏民并不讨厌周敏跟自己这样讲话。
更衣室在楼梯底下的隔间,里面有个通风口,经理正坐在那抽烟,他的头顶的衣架上吊着不知是谁换下来的黑色厚丝袜。
还是迟到了?
经理跟魏民是同年,但看上去比魏民大很多,平时经理挺照顾魏民,可能自己也不是老板的缘故,平时偷懒他也睁一眼闭一只眼,弄到好烟他也会分给魏民,经理住得远,有时候换班的时间短,他还会去魏民那挤着睡一觉。
嗯,早知道就打车来了。
魏民脱掉羽绒外套,里面穿着一件三天没换的短袖,短袖在狭小的空间里散发着味道,魏民干脆把短袖也脱了。
上次我跟你说的,你想好没有?
还没。
培训班花不了多少钱,回来当技师比你现在当服务员要好得多,现在都嫌女的力气小,点名要男的按,五号那儿子上个月的奖金比我工资还多,我是看出来了,干什么活嘴巴都最重要,上回我路过包房的时候听到五号夸别人条子正,我还以为他又捡到便宜了,结果那个女的走出来,妈的就一头肥猪。
魏民知道五号,五号碰到女顾客就怪声怪气的讲话,装成一副同性恋的样子,很多女人买他的帐,事实上五号赚够了钱就要跑到襄河边上嫖娼,实践下如何服务别人,然后第二天他还会跟大家具体讲一遍他搞了什么样的女人。
我去就是浪费钱,我什么都学不会。
魏民赤着身子直接套上工作服。
没什么会不会的,我看他们都是瞎鸡巴按。
经理看了魏民一眼,递了一根烟给他。
魏民靠着墙,把烟点燃了。
对了,你跟周敏是不是在一起了?
经理含了一口烟,假装若无其事地问魏民。
问这个干什么?
就问问。
没。
我看你们总是在一起。
魏民没说话,有个挂衣钩抵住了他的后背。
我看周敏是个好女孩,你知道我是海南人,但我妈是从岳阳嫁过去的,岳阳跟周敏老家就挨着。
经理有些紧张。
魏民还是没说话,蓝色的烟雾把这里都填满了。
你们是一起来的,就想问问你,觉得她怎么样。
经理继续问魏民,他把烟灰弹到塑料盖上。
魏民看着经理,表情很严肃,接着严肃突然变成了一脸的笑意。
我觉得她挺好。
是吗?那就好。
经理跟着笑了笑,他把烟按灭,站起身,准备往外走。
但有件事很奇怪。
魏民抬起头说。
啊?什么事?
我和周敏之前都在新街口的那家台湾餐厅打工,老板真是从台湾过来的,老板人很好,帮我们在市区租了两套房子当宿舍,男人一套,女人一套,那里还包了两顿饭,他还总跟我们说,有机会带所有人一起回他家玩几天。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
老板四十多岁,据说之前和老婆一直在搞服装外贸生意,离了婚才来到这闯闯,两个孩子跟着老婆移民去了日本,对,你知道我想说什么,老板挺喜欢周敏的,谁都看得出来,周敏只要稍微打扮一下肯定很好看,除了开业那段时间,之后餐厅的生意一直很不好,老板在去年年前就有了回去的打算,大家都看得出来,他想带周敏一起回去。
然后呢?
老板的钱包不见了。
是她拿的?
我不相信是她拿的,她不是那样的人,现在都用手机了,钱包里又能放多少钱呢,可钱包确实是在周敏那里找到的,里面的钱也都没了。
经理有些急躁不安,他把门拉开了一个口子,烟散了点出去。
她被扇了一巴掌,后来老板一个回去了。
真的吗?
魏民点了点头。
好像来人了,我们快点出去吧。
经理有点沮丧地低着头,走了出去。
魏民穿到更衣间的最里面,按开了通风机。
室内的烟雾渐渐消失了,魏民想起周敏从宿舍搬出去的那天,自己也跟了上去,傍晚刚过,冷冽的寒风吹过街道,周围是喧嚣的车声。
你有地方去吗?
魏民追上去问。
有个认识的朋友。
周敏背着一个双肩包,提着一个塑料袋,她的东西很少。
能住几天?
周敏没有回答。
反正要找新的工作,要不一起吧。
周敏就站在那里。
其实魏民期待着周敏跟自己解释些什么,但周敏什么都没有说。
我看到那边二楼新开了一家香辣蟹,现在有特价,时间还早,你吃了饭再去吧。
五十八一盆蟹,想不到一整年过去了还没有涨价,魏民当然知道肯定都是死蟹,但是除了这盆死蟹,他还能带给她什么呢,难道哪里还有更好的生活吗?那天夜晚,也是唯一一次,在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魏民试图去握了握周敏的手,她没有拒绝,她的手很小,魏民感觉就像大人握着小女孩一般。公交到达后,魏民就松开手,让她上了车。
魏民关上门,来到了大厅,一对年轻的情侣走了进来,男孩在经理面前滑动着手机,接着经理让魏民带他们上二楼的包间,楼上开着暖气很温暖,包间和走廊里都放着令人犯困的丛林鸟叫声,除了前台,几乎所有的人都躲在二楼的茶水间,期望这里可以一点一点地消耗掉这漫长的寒夜,魏民没有进去,而是长时间站在走廊上,他想着能再一次握着那样的手就好了,突然他像要逃避什么又像要获取什么似的快步往楼下走。
周敏还站在那个小方桌前,背影跟那天离开宿舍很像,魏民走到周敏身边,他看到周敏的表情有点难过。
怎么了?
我跟你讲过经理最近一直跟我发消息吧。
对,我知道。
周敏给魏民看过经理发的消息,经理说自己在海南有一套房,他的父母说等他结婚了,他的父母就会搬出去,经理还说那套房离海边很近,走过去只要十分钟,沿路有家他从小吃到大的海鲜大排档,经理给她看了那家大排档的照片,外面只有几张桌子,但门口有很多人在排队。周敏问过魏民,她该怎么办。魏民说随便她,这是她的事情。
他怎么了?
风很大,魏民靠得离周敏更近了些。
我这几天都有跟他聊天。
那不挺好吗,还是他说了什么?
没有。
那怎么了?
刚刚我叫了一下他,他只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冷漠。
魏民陪周敏站在寒风中,周敏的脸被吹红了,魏民问周敏要不要帮她打点热水。周敏摇了摇头。魏民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工作服,风很轻易就能吹进胸口,他曾经在大雪天打过赤膊,那时的他想在寒冷中感受点什么,但他什么也没得到。
过了凌晨一点客人就不多了,周敏好几次叫魏民上去,魏民都没有理她,再晚一点的时候,有个中年男人路过了这里又调头走了回来,他大概刚刚吐过,浑身一股酒味,他在门口抬头看了一下招牌,又打量着周敏几眼,接着朝着他们走过来。
能点你吗?
您先上楼吧,上面有专门的技师。
周敏用很小的声音跟中年男人说。
我就要你给我养生。
中年男人露出一种很恶心的笑容。
你搞错地方了。
魏民看过很多次这种笑容,有时候满大街都是这种笑容,他觉得自己拼了命肯定能弄死几个。
你他妈才搞错地方了,我跟你说话了吗?
中年男人皱着头,一副凶狠的样子,他肯定认为所有人都怕他。
魏民盯着中年男人,一言不发。
你个臭傻逼。
中年男人冷笑了一声,他一定觉得自己获得了胜利,然后他沿着马路往前走了。
没事吧。
周敏问魏民,还是很细小的声音。
没事。
魏民笑了笑,然后他像想起了什么一样接着说。
下周轮休陪我去趟商城看件羽绒服。
好。
魏民知道周敏从来不会拒绝他。
我去买包烟。
这么晚了,哪还有烟卖。
那边有个二十四小时的超市。
魏民一边说着一边小跑着出去,那个中年男人没走太远。拐角处有间倒霉的商铺,一年换了三家招牌,最近的那家正在装修,他在那里捡了一块砖头,把它揣在怀里,上面像抹了一层冰。魏民跑过这条马路,慢慢靠近那个中年男人。半夜的街道寂静无声,中年男人听到了脚步,转头看了眼。
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
那你跟着我干什么?
不干什么。
操你妈。
魏民预估错了,他以为凭他的力量,肯定能弄死几个傻逼,事实上,满大街的人中他才是最愚蠢最低劣最羸弱的那个。中年男人抓住他的手腕,那块砖头就掉在了地上,接着魏民被踹了一脚,哈着酒气的中年男人又冲上去朝他的脸猛击几拳。终于有点温暖的东西流了出来。
魏民的肩膀像被粘住了,用力的时候整个胳膊都要裂开,不算太坏,他还能爬起来,小时候哥哥偷钱他也要跟着一起被挨打,父亲打他的衣架是蓝色的,劣质塑料里面包着细长的铁丝,如果当时他有一件厚点的外套,肯定会好受很多,想不到跑这么远了还要给哥哥攒结婚钱,现在这半脸血肯定也是自己活该,这样想让魏民不那么难过了。
他沿着马路往回走,洗一把脸,他就能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这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走到养生馆对面,魏民发现小区后门没有上锁,他推开了旋转铁门,小区里有个贴着瓷砖的漂亮水池,很可惜里面没有一滴水,他差点一脚踩了进去,那只猫就在二楼的空调外机上,它对着魏民发出嗷嗷地叫声,像是在发情。
就待在那,哪也别去,好不好?
魏民踩着排水管往上爬,如果不是手臂有点伤,他也许能更快一些,排水管两侧能握住和踩住的金属只有很小一块,这让他每上一格都要费很大的力,他转头看了一眼街对面二楼的霓虹灯,从这里望过去,那个地方既陌生又美好。
那只猫就在他的面前了,他伸出了手,猫并没有闪躲,面对那个钱包,他也是这样伸出手的,他看得很清楚,那里面还有台湾人与他两个女儿的合影,想这个已经没用了,反正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一切都没有关系了,他唯一想知道的事情是周敏还站在那吗,一股无力感跟着冷风流进了他的身体,他没有力气了,而街对面有人看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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