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南方向悠哉趟过来的电车在她们面前停下,天气有了一点凉意,朱殷把盘着的头发放下来, 拢了拢,招呼身边人挤上车。横排里有两个空位,她赶紧抢先坐下来,敲了敲旁边的位子,阿努才慢吞吞地挪过去。
“真冷啊。”她把脸埋进厚厚的鬈发里,深吸一口气,想到什么,又从小包里拿出个黄铜小镜子,补了补口红。阿努微低着头。电车开了,身体随之晃动,口红就一不小心涂到边上了,另一个伸出手帮她擦掉。朱殷半转过身体,要她看看涂准了没有,窗外的路灯从车窗里照进来,她的脸一半过渡成了橙黄色,眼珠跟头发一样还是墨黑的,红唇被街灯柔化得半明半暗,造成了一种水波纹的光感,很像她们晚上手里酒杯表面的纹路。她轻轻点头,朱殷便放下口红,抿了抿嘴唇。
她可能晚上还要去见那个客人,阿努想,也有可能不是,只是养成了补妆的习惯。
两个人静静的,没有声音了,身体在车厢里有规律地微微晃动着。
“我喝醉你们照顾我到凌晨那天……”阿努的声音在呼吸后面淡淡地流出,“第二天他带我去看电影,来的时候给了我一串玉兰花。他说卖花的婆婆问他,是送给小孩还是大人?”
朱殷突然扭过上半身去看外面的河景。
“他说,‘是送给一个既不是小孩也不是大人的人。’”
她没接话,把身体转回来:“你坐过站了。”
“我知道。”阿努抬起头,“我坐到你那站再下。”
两个人的呼吸又渐渐地轻了。车晃到了终点,她们从车上跳下来,在冷空气中站了一会儿。
“走吧,我送你上回程的车。”朱殷说,头发散在大衣上。她从前也有这么长的头发,阿努想,但是早前父亲喝醉酒的时候容易扯着头发抽她,于是就剪短了,尽管也治标不治本。
她们走过电车轨道,慢慢踱到另一边,车一会儿就来了。阿努上去,坐在靠窗这边,看向窗外,朱殷把手插在口袋里,也抬头看着她。电车摇晃着开了,她看到阿努把手贴到窗框上,好像想说什么,但是车子动了动,迅速地把她往后拉走了。
刚开始遇到时就是这样。
朱殷能记得的只有她的背影。若不是他提到她,她根本不会注意这个人。她倚在墙边无意中观察她,酒喝到一半,胖老板斜睨她一眼:“阿努做事比你细心很多。”她没回话,抿了抿嘴。她真的被她骗过了,还以为她无足轻重。自从她上次发了脾气和老板吵了一架,近几个月他没主动问过她状态。聚会快结束了,她东张西望着,想忍下自己那渺小的自尊心主动示好,才发现他远远地在和两个女孩说话。
“这个新来的女孩子……”
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是在给客户作介绍。朱殷心里瞿然一凉,感觉自己真的被抛弃了。
再看过去,旁边是有个在旁边说话的姑娘,笑逐颜开,神态活泼,脸庞仅仅因为年轻而显出一种动人。于是她立刻黯然地走开了。她从到这里开始就没有过这种笑脸,不会,也不敢。到那时候她都没有发现阿努,她就隐在那个明媚的女孩后面,像一株日光灯下细长得可以透视的植物。或者说她看到过她,但是压根没有放在心上。太轻敌了,事后想来她不禁摇摇头。
阿努住的房间就在自己的对面,外墙重新刷过,棕白相间的,壁面却没葺好,坑洼不平。她跟了她几次,既然是同路就坐了一起回公寓的车,她没说过行或不行,另一个也没说过要一起走或者不要,有时就互望一眼一起上了车。偶尔回公寓的车上,她下意识握住旁边的手,感觉到阿努轻轻地反握回来,像一股陌生又遥远的电流。下了车,她们也没放开,就这样牵着手朝那栋公寓走去。严格来说就是舞厅附属的公寓,女孩子们都睡了,她们轻轻地从侧门进去,公寓寂静无声。上了五层,皮鞋踩在地毯上,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两个人绕着圆弧形的楼道慢慢地走,自始至终都沉默着,拉着手。她留意着她是哪间房,但是阿努一直没有停下来,最后两个人停在了朱殷的房门口。朱殷朝她笑了,低头找钥匙,她把钥匙插进孔眼,略微抬头,看到阿努还站在那里,她扭转钥匙,咔嗒一声,阿努朝她招招手,她没有转身,而是慢慢倒退着走,白皮鞋最后定在几米外。朱殷准备推门进去,犹豫了一下,再抬头看一眼,她还站在那里看着她。于是她心里一滞,钥匙也拧在那个点上没动。房间的门忽然被从里侧主动打开了,同屋的女孩拿毛巾在里面擦着头:“回来了?”
“欸。”朱殷的神情变得丰富了一些,低头进了门,暖色的灯光倏忽即逝,依然站着的人被留在了门外的暗影里。
“我不知道啊,下个礼拜我又不在上海,你来了也没有用。”
阿努在房间里叠衣服,顺着间隔门她隐隐约约听到朱殷的声音,带着一点懒散。她一占电话线就是老久,搞得隔壁常常来咚咚咚地敲门。朱殷也不是好惹的,到了最后一刻才不咸不淡地放下电话:“你用吧。”便拢拢睡袍轻悠悠地回房。阿努蜷缩在榻榻米内侧。她们的公寓换了几次,现在又几个人合用一间,这一带靠近租界,半夜常常有喝醉的鬼佬在楼下唱歌。朱殷烦的时候就打开窗破口大骂,心情若是不错,便在屋里跟着他们的余声也莺莺燕燕地哼两句。现在就是她心情好的时候,“那个人”来电以后,她心情总是不错的。但是阿努从没有见过“那个人”,她时常在半梦半醒中怀疑“那个人”可能是朱殷自己幻想出来的。对她们这种人来说,把幻觉和现实纠葛在一起的生活并没有什么难度,反而才更容易活得下去。再来……她不就是想让隔壁那些人都听到么,阿努轻笑了一下,把衣服的皱褶处撸平,那裙摆的边洗了几次,薄得能看到丝状的纹理,有些线头从里侧露出来,她摸了一摸,犹豫了半晌还是打开橱门放了回去,拿出一条黑漆漆的吊带长裙,裙边织了菱形的花纹,一缕接着一缕。小的时候她母亲也会给她织过这种花纹的衣服,她一直舍不得穿。直到有一天织衣服的人挨了男人的打,把那衣服连同她翻来覆去的几本旧书一齐扔进废污池里,她都没来得及穿上一次。苦也是该一起受的,倘若只有一方受了罪,留下的那个多少都有了些背叛的意味。她也不是没说过要保护她的话,这样一想就更悲哀了。阿努扣上蕾丝边的内衣带子,把腿伸进墨色裙摆间,地板凉凉的。旧木梳妆台上放着两粒珍珠耳环,还有一些廉价的小饰品,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的了。她侧过一边的脸靠近镜子,用梳子蘸了水,把发尾服帖地靠拢在耳畔,又细细地补上一层粉。镜内映出一张年轻的脸。她瞥着镜子里那人,觉得白茫茫的一片,五官都是糊的。
她出去的时候朱殷倚在楼梯边上,在往窗外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穿了一件乳白色的真丝连衣裙,纤细的小腿一晃一晃,脚踝稳稳地躺在小猫跟的皮鞋里。她的头发乱蓬蓬的,脸上脂粉不施,只涂了一层口红,连这也是草草的,有一些已经溢出了唇侧。
她回过神来,看到阿努在房门口瞧着她,便嘻嘻一笑,抬脚给她看,“新鞋子,好看吗?”
阿努低头看了看:“像是洋货,新到的款式呀。”
“他给买的。”朱殷勾脚瞧了瞧,慢条斯理地说,“月初他就回去了,听说老婆临产了,还不赶紧敲他一笔。”
她这么说着,因那皮鞋本没有搭扣,就顺着脚踝滑了出去,从楼梯木梁间的缝隙里掉下,她还来不及反应,只听“诶哟”一声,像是砸到了什么人,接着一阵骂骂咧咧的响动。朱殷回神过来,咯咯笑起来。“搔瑞啊。”她唤了一声,倒是一点也没有抱歉的意思。
八点钟的光景,阿努走在她后边进了舞厅,她看见她脚上的鞋子已经换回了原来的旧皮鞋。掉下去的那只她竟也没去找,把余下那只就脱在房门口。他们一起走到靠左边的桌子,朱殷坐在里侧,她坐在外侧。客人对新鲜的面孔感兴趣,于是她就规矩地坐着,神情温顺,不动声色是她的强项。若有人来邀请她,她便说我是陪姐姐来的。朱殷也不接话,斜睨两眼。等客人来邀了两次三次,她才不急不缓地站起来,眼神微垂着,偶尔才轻声回两句,珍珠耳环随着偶尔的侧头微微颤动。当天走的时候,甚至有照相馆的问她能不能留个照。她去拉朱殷的手,你帮我们一起照吧。相馆的人露出点犹豫之色,朱殷一瞧便笑笑地脱了身边人的手,末了又捏了一下,你去吧,我在门口等你。
朱殷站在门口吹风,头发被吹得盖住了眼睛,她用手去拨,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笑声,是老板从里侧走了出来,和客人寒暄着道了别,伸手招呼朱殷,走近了,他笑得比刚刚更大声:“我看见了,想不到你也有被嫌弃的一天。”她这才发现阿努是跟着他出来的,低头笑着立在他身后。
“走,带你们吃宵夜去。”他这么说着,走到了前面。旁边再没其他人了,阿努上来拉住她的手。两个人跟在他身后,夜色缓缓地步在他们影子后。
三个人坐在馄饨店门口。阿努用茶水冲了冲碗碟,放到两人面前。朱殷把裙摆拢到一边看他:“你怎么这么抠门。”
“你先吃,吃完了再带你们吃酒楼。”他也不生气,笑笑地看她俩。
一会儿馄饨便上了,装在一个大碗里,热腾腾地快要从碗里扑出来,朱殷便换了脸,眼睛直直地看着,伸了筷子就要夹,被阿努一把按住。
“烫。”
他给她们盛了些,朱殷便埋头穷吃,她吊儿郎当惯了,只有在吃东西的时候才认真,他总说她是垃圾桶里捡来的,没吃饱过饭,生怕有人跟她抢。他看看阿努,往她碗里又夹了两个:“你也多吃点。”
“你别光看着,自己吃啊。”朱殷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声。
“我看你吃就饱了。”他慢条斯理地说,阿努低头笑出声,拿出一块帕子递给朱殷。她吃得满头大汗,脸红扑扑的,额发都濡湿了。阿努的汤匙举到一半又放回碗里,她又看了她两眼,说道:“雅典娜。”
“什么?”朱殷舔了舔嘴唇。
“书上看来的。”她笑笑说,“以后有钱了,给你做个雕像,不去照相馆了。”
胖老板道:“好好,吃馄饨的雅典娜。”
朱殷朝他们各自瞪了一眼。
末了,三个人饱着肚子慢悠悠地走在夜路上,他去给她们买了西点房的俄罗斯蛋糕,丰满的白色奶油上镶了一粒红梅。阿努在橱窗外叠着手看他们。他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朝朱殷道:“你是姐姐,以后要照顾她。”朱殷不置可否。
他送她们回去,照例是走在前面。女孩看着晃动的蛋糕袋子,觉得心里也一晃一晃的,把胃都荡满了。他的影子被路灯拉长了,斜斜地笼罩住了俩人。
阿努连着几天都在外面跑,朱殷倒是清闲了。她最近身体不好,正好借口推了好几个人。靠近年末,洗澡也变得头疼起来。有时洗到一半,热水炉的电闸就被人拔了,憋着一口气洗完,哼着曲出来,才用手绕着电话线骂贱坯子。她其实也知道电话那头的人压根就不关心,但反正大家都是各说各的话。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有总比没有强,活着不就是这点东西。同屋的回了老家,屋子里空空的只剩她一个人。有时她就开一盏小灯,蹲在小窗台边上点烟,从那个位置可以看到底层的大门,姑娘们都从那里回来。在漆黑的夜色里像一只只回窝的鸟雀。最近阿努回来得越来越晚了。她在窗边那盏小灯便留着不关了。朱殷睡得浅,有时半夜听到细琐的脚步声,木楼梯咯吱作响,便大概晓得是她回来了。听说这陈先生是在政府供职的,早年还在东洋留过学。朱殷没见过真人,只是某一日见阿努褪下的一根链子,细细的,成色也很漂亮。偶尔她也打电话,总是很快,轻声细语地讲两句,比往常多一点柔媚,偶尔也会笑两声。神色还是那样淡淡的。她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从来不让人觉得自己聪明。
冬至了,天暗得极早。朱殷趴在阿努的床上涂脚指甲,汤捂子放在边上。阿努在屋子的另一侧晾衣服,空气里静悄悄的。她从衣服间的缝隙里瞧她,那小腿延展到床尾,脚背搁在边沿上。她还没见过有这么纤薄的脚背,殷红色的指甲油点在指甲上,像在宣纸上点画。
“过年的时候我们一起放烟花吧。”
朱殷不响,这话意思是她过年是不会回去了,她还料定自己也不准备回家。
“过了年,楼下管事的那位应该也走了吧。”朱殷微微抬了抬眼,“更年期,总见不得人好,天天找茬儿。”她涂完了最后一个脚趾,把脚趾翘起来动了动,“我小时候弄堂里的小孩常偷烟花放,结果有个小孩被炸瞎了眼。后来我就再也不敢放啦,又没有新衣服穿,一点乐子也没有。”
阿努垂了垂眼睛,这有什么,她想,我爸一过年比往常喝的酒还要多一倍。
“一过年就太热闹,人太多,又凑得太近,所以我不喜欢过年。”阿努甩甩手上的水珠,瞥了眼时间:“……晚上约了看电影。”
“什么电影?新上的?”朱殷歪过头,“真好啊,我想看很久了,那电影里的人可真好看,跟我们品种不一样。”
“说什么呢。”阿努笑她,“天天做白日梦。”
“是陈先生?”她晃了晃双脚,“什么样的人呐?戴个金丝眼镜,穿着黑西装,走的时候说撒哟那啦。”
阿努笑而不答,从橱柜里直接拎了件蓝白相间的小洋服,领口缀着一圈小小的珍珠。她拿了口红出来,对着镜子描。朱殷瞧着她,忽然笑了:“看来这陈先生不一般。”
她斜她一眼:“是你对谁都不用心。”
她没再多说什么话。
那洋服是提前烫过的,老早就摆在了橱柜最外侧,黑色皮鞋今天早上也就放在屋口。朱殷有点悻悻,她开门出去,低头一看发现指甲油都涂到了外边,去擦,忽然又想,这又是给谁看呢?便坐回到床上,迷迷糊糊间,听到楼道里有电话响,她觉得有些冷,穿着拖鞋跑出去接电话,电话里问阿努在不在,朱殷打了个哈欠,刚准备说她出去看电影了,话在嘴边忽然打了个弯,转口道她不太舒服已经睡下了。来电话的人寒暄了几句便挂了。她拎着电话站了一会儿才回了自己的房间。大概十点来钟,阿努从楼梯间上来,她刚洗好头,把头发包着从淋浴房探出头来,要跟她讲有人来过电话,阿努没注意到她,她的脚步轻盈,径直走向房间,手上拎着个西点房袋子,红白相间的奶油蛋糕被晃得倒向一侧,在半透半朦间映出来。
楼里传着阿努就快上广州去了,那陈先生连着亲自来提了两次,郑重的样子实属难得。陈先生说来和朱殷也有些渊源,说是早先提到了她几次,结果来舞厅的那天她正好出去了,阿努那天顶她的班,一来二去,也就和陈先生熟了。如今这话才被传出来,颇有些讲不清楚的滋味。
“这才叫本事。平时做哑巴,只在该叫的时候叫。不服都不行。”
那头阿努正从楼下慢慢走上来,她们便转身朝她打招呼。这热络中间的芯子是一根冷线,是冷别人,也是冷自己。朱殷也不过去,在人群中跟着笑,什么也不问。阿努没说什么便进屋了。这天到了很晚的时候她都没回来,朱殷准备睡了,却总有些不安神,看了几次钟点也没听见脚步声。
到了十二点多的时候,楼道里的电话忽然响了,在夜里显得格外突兀。这深更半夜的,她开门去接点电话,总不见得是陈先生。
哈喽,她拿起听筒,神情愣在脸上。
你过来一趟吧,是老板的声音。
那小房间在公馆的一层,进去的时候大厅里的壁炉还没灭去,木柴燃烧的声音噼里啪啦地响着。阿努躺倒在地上,身上盖了一条毛毯,胳膊露在外面。房间里一片混乱,地上四散着一些摆件,桌上也是乱哄哄的。地板上有点湿答答的,像已经被擦过一些。他坐在边上,手里拿着一条毛巾,看起来累极了。
两个人对望了几眼。这时趴在地上的人哼了两声,他便走过去拿毛巾给她擦脸,把她脸上的头发理向一处:“阿努,还难受吗?你看谁来了。”
她眯起眼睛,也不知道识不识得眼前人,在那里傻笑起来。
“来跟我道别,刚还说得好好的,我一出门,自说自话灌了两瓶酒下去,乱砸东西,吐得到处都是。已经两个小时了。”他摇摇头。朱殷没说话,抬眼看了看他。地上那人又傻笑起来,他也忍不住疲惫地笑。“看看你,像什么样子。”语气却是温热的。
阿努还是傻笑,她的妆早就花了,露出脸上一粒粒的小雀斑。朱殷垂下眼去,再抬起来的时候目光便又冷了。她心里像有什么东西翻了,湿漉漉,黏糊糊的,搅在了一起。那一瞬间,心绪伏了又起,落得更重。
他把毛巾反过来,仔仔细细地帮她擦了一遍头。粘连的头发在毛巾间翻动,朱殷眼眶瞿然一热。这世上,有一个人这么对过自己吗?她觉得地上的人又可怜又可恶,又觉得自己更可怜更可恶。
他站起来想要去搓毛巾,手却被地上的人拉住了,撒赖地缠住他的手臂。
“阿努,他已经很累了。”朱殷蹲在她边上轻声道。她把自己的手放在她手中,阿努这才算勉强放了手。等她清醒了一些,好歹能站起来,两人便叫了车把她送回公寓。
鞋子被凌乱地踢在地上,鞋头已经破了。阿努的身体软绵绵的,手却死扣着,她晓得这下他是真的要走了。
他帮她盖上被子,“我就回去补个觉,明天你醒来就能见着我了。”
她只是不停地摇头,他一动便起哭腔,他便不忍走,就那样僵持着。朱殷急得没辙,三更半夜的若是把房间里的人都吵醒了可就麻烦了。
但他既不恼也不急,只是一遍遍地哄着:“……我们明天还要去看电影,你记得吗,我得去拿电影票。你一醒来,我就接你去看电影,好不好?”
朱殷的手僵住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转身道:“你快走吧。别再说了,快走吧。”
他等了一会儿,硬了心肠站起身来,床上的人一下子嚎哭起来,他一下子心又软了,回头道:“没事,我不走。”
朱殷站起身来,一下扯开阿努的手,连推带搡地把他推出去,啪的一声关了门。关门声消匿在屋内爆发的哭腔声中,她没搭理她,只是拉着她的手,任她哭。过了许久许久,才有细细的鼾声响起。朱殷慢慢抽出手来,她走出门径直下楼到了大厅门口,他果然还在那里。她忘不了那个眼神。
“没事了。”她低头说,“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他摇摇头,抬头望着她房间那扇窗。朱殷什么也没说,陪他站了一会儿,把他送到街口叫了车,这才一步步走回了公寓。
隔天老板本说要带女孩们去新开的西餐厅吃牛排,他就要出差去,有好一阵子不回来了。朱殷告了假说身体不舒服。过一日再碰到阿努,两个人便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年关将至的时候阿努去买了烟火。她本来去广州的事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被搁置了,后来一直再无下文。陈先生被提及的次数也渐渐少了,朱殷问过一两次,她都笑笑岔开话题。这个难得的老实人倒是还来找过她一次,朱殷开的门,推说阿努早就已经不在公寓了,往后那人便没再来了。不知为什么,她看着陈先生走下楼梯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伤感。她也知道说什么都是多余,索性也便不说了。
闲暇时分,两人倚在小窗台边,上空的星星不多,倒是能听听远处的车流声,走马灯一样流过心头,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流逝。阿努问她以后想做什么。朱殷说,走一步算一步。阿努便接道,活一天算一天。两个人咯咯笑起来,笑到一半朱殷被手里的烟呛到。
“想吃西点房的蛋糕了。”阿努说。
朱殷没有接腔,被这么一说忽然觉得也有点想吃。
“我以前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东西。”阿努用手去扣铁杆子上的漆,“也从来没有一个人问过我爱吃什么,连我妈都不知道我爱吃什么。”
“我来之前,从来没有人这么照顾过我。”朱殷忽然也笑了,“什么都与我讲,还教我读书,有时很晚了,吃到了好吃的便想着多带一份给我。”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朱殷把腿蜷起来,“好了好了,说来说去就是吃。”
“吃很重要。老早我爸把我忘在房间里,差点饿死了。”
两个人又咯咯笑起来。
“我好怕,一旦吃过了好东西,再被收走,我宁可从来没吃过。”
朱殷说完兀自发愣,阿努没有说话,只是把头靠在她肩膀的一侧。
“我知道,我知道……”
她觉得肩膀边有点湿润。
再没有什么陈先生出现过,王先生,李先生也都没有。像掩鼓作息了一般,一开始那段时间还是轻盈欢愉的,再往后,只是断断续续间能看到她绕着电话线在那边站着,往往都没有接通,神情落寞。
朱殷还见过她柜子里的信,偶有一次看到她放在桌上。她倒是没有躲,问她下个月是不是会去香港,是不是能见着他,能不能替她转交。朱殷也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是摇了摇头,不管你想的是什么,都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呢?阿努问,为什么不可能?
她问得如此认真,像在追求某种真理。这么聪明怎么会问出这样蠢的问题呢?
朱殷想,为什么?她又怎么会知道?她只知道他间歇性地跟她通过电话,开始还是关心的,后面便有些厌烦了,抱怨了几次。一个月前他还曾回来过一次,也是在那个同样的地方对她说,你劝劝她,这样子下去肯定不行。
但这回他没有望一眼那窗,叮嘱几句便急匆匆地走了。
阿努连知都不知道他出现过。
想到这个,就觉得有种痛快,而有一股悲哀转瞬从那痛快中轧出来,舌尖都是苦嗖嗖的。
大年夜她们一起去逛百货商店,街上的气氛热融融的,朱殷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们一大伙儿人一起吃的饭,她还兴致勃勃地买来了张进口的烤网,大部分的菜都被烤焦了。但是谁也没责怪她,她便撒痴打诨起来,非要众人品尝她的劳动成果,他拿她没辙,就尝了几口,违心地说她烤得不错。她便说,那我再烤一些,后来那网不知道被谁藏了起来。她头一次来逛百货商店是个日本人带她来的,也是这样无话,那人会说的中文不多,还有点羞涩。她拘谨地跟在边上,心里的小雀却快要飞出来了,她就这样经过了那些拿着手提袋的太太们,小姐们。但是他问她喜欢这个吗,她就摇头,喜欢那个吗,她也摇头。她有什么不想要的呢,每一样她都想要。末了他们牵着手走到街上,他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扎了哑光的丝带,里面是一双暗棕色的小羊皮手套,外圈还有一层轻盈的乳色茸毛。她激动地捧着那盒子,不知道是合上还是现在就戴上。她抬头看看他,他便笑了,说现在不用,然后把她的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他们就这样无言地走了很长一段路,路的尽头却都是一样的,她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连那张寡言的脸都已经记不清了。
她们溜了一圈,阿努倒是提了个袋子出来,朱殷揶揄她像哪户人家的大小姐,两人挽着胳膊在嘈杂的街头走,朱殷讲话间瞥了一眼那袋子,一件白色的衬衫,像是立领的。
晚上阿努在楼道的小厨房下面,朱殷在一边捧着手炉馋兮兮地看着。
“到底谁才是大小姐?”阿努斜一眼过去,过了半晌道,“他明天回来了,下午的火车,你说我去接他好不好?”
靠在墙边上的人没说话。
“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要什么东西,真的。也没想过要别人给我什么。一定是我做得不好,所以到了最后,才都要把我扔掉。”
面盛出来了,带着升腾的热气。没有话语声,那蒸汽只流动了几秒,在冬日里迅速地散开了。
天越来越冷,连着两日,微微下起了小雪。好歹舞厅里还是暖意融融,流苏裙摆撒在大腿间,皮肤是温热的,心里也就不那么冷了。朱殷跟他打招呼,旁边有个小姑娘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其实不眼生了,只不过她对谁都不在意。老板看起来心情很好,像是在教她规矩,又像是寻常朋友在聊天。朱殷走过,听到她道:“我真想去,下次带我一起去香港吧。”
她心间微动,朝不远处看去,阿努就和平常一样静静地坐在那儿,像一尊雕塑。他曾无意间也和她们提过,她记得,可是热络时的话,理智上不在意,心里也已经进去了三分。她觉得挺烦,便去跳舞了,汗涔涔地下场,看到阿努还那样坐在那儿,杯子里的茶也没动过。她觉得更烦了,便也不去理她。等再回过头来,她已经不在了。那人也已经离开了。
到了很晚的点,她才听到有一步拖一步的脚步声上来,去猫眼里看,阿努垂着眼睛走上楼,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步子出卖了她,一步拖着一步,像是把后半辈子都要走完了。
“阿努。”朱殷大开门,对方抬起头,脸孔疲惫地望过来。
“我过一周就不住在这了,有人给我租了新的房子……”她笑笑,本来还想接一句什么话,时下却讲不出了。
“哦。”对方站在楼梯口愣了一愣,背微微蜷着,然后转身进了屋。
阿努在春临时分重新又有了客人,她偶尔倦倦地倚在她们过去常打电话那个拐角口:“他常问我,‘为什么你总是不笑呢,为什么总是不说话呢,有这么难吗?’我便说,‘先生,对有些人来说这可能是一桩再容易不过的事,可是对有些人来说每一次都是费力的。’他说听不懂我在讲什么。”
电话那头传来朱殷咯咯的笑声,她还是老样子,没什么事也要笑得欢腾。阿努说下午来找她。她一直都没来过呢,朱殷有些高兴。也不是说多高兴能见着她。其实像这样也挺好,人要想心离得近,还是得先隔得远些。阿努未必过得好,两人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生活的苦,还是得自己亲自咽下去。
“等我有钱了……”两人总是兴高采烈地这么说着。可是什么时候有钱,会不会有钱,谁不比谁清楚呢。
朱殷住的屋子位置不好,前面正好有一栋挡住了主楼,尽管是午后,光也打不进屋内,阿努听到她在卫生间呕吐,隔了一会儿才出来。她胃一直都不好,一不高兴就拼命地吃。
“又乱吃了。不是让你早点去看看吗?”
朱殷笑笑,漱了口从卫生间出来,开了一盏小灯,又给她打开电视。这春天比冬日里还寒呢,她说着把手炉递给阿努。
两个人都是心不在焉地说着话,有一句没一句的。过了一会儿阿努便站起来:“我还有事,先走了。”
“有约啊。”她道,站起来送她。朱殷赤脚穿紧拖鞋里,她看了看阿努,还是一副规整干净的模样,光是看这个人,什么都瞧不出来。外表掩饰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偶尔她也会这么恶毒地想。思绪漂浮间对方从包里拿出个袋子:“上次……你不是丢了一只鞋么,在楼道里找到了,带给你。”
是那双小猫跟皮鞋,朱殷接过来看了看,她张张嘴没说什么。其实另一只她早就已经扔掉了。
两人走出弄堂,天光开始淡下来。朱殷在这暮色里看她,才发现今日她打扮地格外俏丽,让她想到了什么。两人慢慢走着,阿努拉住她睡衣的一个角,她回头看她,忽然才发现其实她还是个孩子呢。有的人这辈子长到多大也只能是个孩子了。她心头不知道为何有点抽紧,走到弄堂口,她说送她去车站吧。
“不用了,我叫车就行。今天跟那先生约了红屋西餐馆吃晚饭。”她说着便扬了扬手。
“这方向不对,红屋要在对面招。”
但是阿努没说话,她的脸静静地往街道外看着,脸色还是如常。车来了,她微微弯下身去,珍珠耳环晃动了两下。朱殷忽然去拉她的手,别去,她想说,然而她却发不出声,只是拉着她的手不放。她晓得她再去找他一次,他就真的不可能留她了。两个人就姿势怪异地僵持了一会儿,阿努把手抽走了。车子起步了,朱殷站在原地,看着阿努转过身,把两只手覆在车子的后玻璃窗上,一直开了很远还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她视线所及再也看不见为止。
——维纳斯。
——什么?
——书上看来的。以后有钱了,给你做个雕像,不用去照相馆了。
她突然想起那天在馄饨摊上她说的话,当时她嘴里还叼着一个馄饨,汤汁都快从嘴角漏出来。
此刻,天穹正叼着暮日,薄薄的赤色一点点漏出来,晕开了远处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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