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安

作者: khalander | 来源:发表于2020-04-11 20:20 被阅读0次

                                        梦安

    兰尼双手按在露台的木栏上,向密林的方向望去。仲夏的夜晚里,林间的雾气久久不散。不远处的湖面上立起了一座木桥,若是在平时,月光会漏过细碎的枝叶铺洒其上。而此时,深深浅浅的薄雾把木桥分成几节,抹去了源头,让那桥像是凭空浮现,无源可寻,是天父造物时亲手雕筑而成。

      兰尼想起莎士比亚的诗篇来:“恋人们可以在他们自身美貌的光辉里互相缱绻;即使恋爱是盲目的,那也正好与黑夜相称。”他从杂乱铺陈在小屋里的书籍中,找出了莎士比亚的情诗选辑,里面还夹有巴黎郊外的写生。他向着夜色,深情的吟诵起来,带着真心实意和黯然的愁思。没有夜莺回应以颂歌,他的声音像是被迷雾吞尽,献给了森林的沉默。

      这是深夜与清晨交接的时分,他的精神也游荡在恍惚和清醒之间。他想起露丝,他在巴黎结识的可爱情人,此时或许也在夜色下怅惘?他摇摇头,起身泡杯咖啡。摩卡加上鲜奶,半勺红茶叶和一勺蜂蜜,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香醇,且提神有效。

      兰尼喜欢在睡前喝上一杯咖啡,躺在床上却不睡去。他让意识漫游在思绪里,不断延伸,没有边际,一路向下,直至触及哀愁和迷茫的谷底。他把这称为入梦,源于艾尔捏塞的故事,那个不切实际的空想家。就像兰尼一样。

      “炽热的灯火和喧嚣的城市……多么陈腔滥调啊,加州的浪漫幻梦。也许我会欺骗自己,这只是黯淡的夜色作祟。加州不会在意,它表现得就是这般不尽人意。那么来到巴黎度假又有什么作用?明天,什么样是明天……一个隔着大雾茫茫的海湾,闪烁着微薄光芒的绿灯……向来如此,我形单影只地行进着,顾影自怜,而人们在与我相反的路上谈笑风生。谈及迷惘,菲茨杰拉德总能把年轻人的惘然写得华丽哀婉。《人间天堂》的艾默里简直是对我的精确预言!特立独行,才华横溢却沉溺于空想里。钱德勒向来推崇菲茨杰拉德,若是他们相遇,泽尔达敏感的神经又要承受新的嫉妒,海明威又要增加劝诫的对象了。诶,罪恶的忧伤!这就像黑塞描绘地一样,‘只是忧愁,不带有痛苦。’文人们说让不愉快地过去,可这显然是他们在愉快时说的。什么才是明天的方向?难道相信‘答案在风中飘扬’吗?”

      白日将至,灰蒙蒙的晨光温柔地拥向朝花上的露水。朝日正从海洋上升起,逐渐把水波染成了荡漾的金辉。在日出时分,这个世界显得充满了希望和理想的灿烂。而对于兰尼而言,长夜才刚刚开始。

      兰尼倒在模糊不清的梦里,在午间醒来。落地窗外,下午时分的花木显得颓丧和慵懒,借着偶然刮来的风,摇曳着伸个懒腰。

      他听见木门打开的响声,给了清幽的林间小屋一丝生机。露丝抱着一束玫瑰走进来,轻轻放在露台上。

      钱德勒把金发女郎分为七种,而眼前的露丝不属于任何一种。她文艺,浪漫,像是无风的水面般静谧,可又像摇曳的微风一般风情万种。他们在售卖怀旧风情的市集上相遇,将要在兰尼离开时分手。他们共度一个美好的盛夏,然后互不相欠地分别,兰尼称这为“标准的美式浪漫”。

      “多美的夏日!正是玫瑰盛开的花期。”

      “确实如此。或许以后我会常常怀念巴黎。”

      兰尼为两人倒了柠檬苏打水,在露丝送来的玫瑰上摘了一片花瓣,放在露丝的苏打水里。兰尼看着冰块和柠檬相撞,他抬起头时,露丝回过头来。有一瞬间,云雀停止了欢歌,苏打水中的气泡慢悠悠地漂浮在水晶杯中央,像是敲下钢琴键后余音未绝时震颤的瞬间。

      日光在露丝的金发上落下一个吻,即使在午间,也显得熠熠生辉。兰尼轻轻抬起露丝的手,一边努力回想着莎士比亚戏剧中告白的情节。

      “让我做你韶颜上的露水吧,夏日的玫瑰。”

      他们深情地拥吻,像蝴蝶扑闪着翅膀一样,嘴唇前后接触着。

      “明天你就要去找里斯先生吗?”

      除了到逃离罪恶的加州,来到巴黎度假,兰尼还要拜访住在巴黎的里斯先生。里斯是兰尼的知己,比兰尼要年长二十多岁。他是一名学者,但显然更让他自豪的是他撰写大量文章批判权威的反叛,和没有被骨质疏松及高血压缠上的厄运。

      兰尼起的很早。他起身冲了拿铁,给露丝送来的玫瑰浇水,钉紧了莫奈画作的钉子。他只是在自找麻烦,因为他不确定是否该去找里斯先生。

      如果一切只是他少不经事的惆怅,只是在青春期过渡时偶然的怅惘?如果他只是心境暂时的混乱,却被他冠上了“人生”的沉重框架?他不知道,也不愿知道。

      他最后仍然选择了前往,仅仅是因为今天没有别的安排。

      里斯先生的家在巴黎城区。那天的阴雨让天色有些喑涩,兰尼没带雨伞,在小雨里面漫走,路上还有小猫和簇新的野花。他把心交给了杂乱的迷思两个小时,沉醉在雨中的巴黎街道里。走进小酒馆里,不合风情地点了杯拿铁。

      里斯先生住在一座略带维多利亚风格的房子里,对于只有一个人住显得宽敞,而作为接待宾客的场所恰到好处。里斯今年四十五岁,对于这个年龄显现出少有的热情,活泼,又抱有作为学者治学的严谨。他会在舞会上赢得满堂喝彩,在深夜的酒馆里醉得不省人事,毫无顾忌地谈论政治或是性感的女郎。

      年轻人们喜欢来找里斯先生,他在应对秘密的苦恼倾诉时显得睿智且和蔼。若不是不愿陷入罪恶的名利场里,或许他会是个成功的作家或政客。兰尼是这众多年轻人之一,但他确信他是更特殊的。

      “亲爱的孩子,你终于来了,随便找张椅子坐吧,让我们好好谈谈。”

      “我刚刚从郊外过来……你知道的。”

      “为了逃离灯火,逃离一遍又一遍的舞会,一切的喧嚣,歌舞……最可怕的是,破碎的空虚感……当财富已经满足不了人心时的惘然感。”

      兰尼用力点了点头,更多是为了把里斯的话甩出脑海。他从未这么真实的直面迷茫,还有空洞却不断渴求的内心。

      “哈,如果你和我一样,在这样的时期,还会对大众有不合群的厌烦,对攀升的物欲,理想的湮没有着怪异的惶恐。”

      “像菲茨杰拉德一样。”

      “对,还有理查德·耶茨。”

      “没有什么可恐惧的。或许明年,或许再过一年,你会意识到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想要的是你自己,而不是罪恶的鸡尾酒兑苏打水,不是荒诞迷人的诱惑——管它是什么,女郎,美金,还是愚蠢的派对狂欢。”

      “尽管人们都沉浸在这狂欢里?”

      “尽管人们都沉浸在这狂欢里!兰尼,你不必追逐他人。我们这样的人不能称上卓越,卓越应该献给林肯,或者是富兰克林。但我们是独特的,特立独行,或许不是标新立异,但是我们有自己的世界,在自己的世界里恣意妄为。”

      兰尼的意识落入混沌的死海里,他觉得混乱,窒闷,身处一个幽闭却又无际的梦境,但是却意外的清醒,这就像在黑夜中的森林行走,路的尽头埋没进了黑暗里,可仍能庆幸的看到月光在朦胧中温柔地笑着。

      他们共进午餐,这是为数不多在这灰暗的日子里值得回味的事。里斯展露出他学识最丰富的一面,在回答里展现那些隐藏在日出轨迹里的隐秘启示。兰尼的才思敏捷,口若悬河,在他们间的谈话里扮演着热情的求知者,渴求倾听的分享者。

      “我爱上了黑塞。”兰尼高声宣扬着。

      “自然如此——你自然也当爱上了艾略特,博尔赫斯,那些浪漫者,歌者。”

      “或许我只是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梦中。近来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甚至是茫然都漂浮不定。”

      “那么在这梦中再入梦一场吧。祝你梦安。”

      他们挥手作别。离开时雨还没停,午后的巴黎显得优雅迷人。咖啡馆里飘来爵士乐的声音,兰尼马上就能听出,萨克斯手绑架了这场演出,他正在用他的即兴演奏袭击所有听众。不是现在。兰尼这么告诉自己。他需要的是一个安静的地方,处理他那些不安静的杂思。

      兰尼回到巴黎郊外,途经过莫奈花园。他以往无数次途经过这里,但从没有比现在更需要宁静。

      他坐在睡莲湖旁,夏日的睡莲湖波光摇曳,幽兰色和青绿相接。

      “我想要的是……自己?自己是什么……我是个富家公子,成绩不错,女人缘不错,有过几个敏感得有点神经质的女友,社交舞会上的舞姿风姿飒爽——但这些东西似乎并不让我快乐;比起社交舞会,我或许更欣赏夜深时的卡布奇诺和一本书。我喜欢写作,喜欢作画,没有人说过我有天赋,但管他呢,我是兰尼!或许我真正喜爱的是艺术,从内心的,浑浊的泥沼中的,微弱却难以忽视的光辉——指引我,去当一个艺术家?如果今天的这一切,都是臆想,是对我维续不长的热情的诱骗……管他呢!我不在乎,理想,理想的破灭,即使破灭又如何?认准了绿灯,就挥掷一空吧。”

      兰尼猛然站起来,带着热烈的喜悦。他忍不住要宣泄,想要大声呼喊。于是他唱起《雨中曲》中的《Good Morning》,像是旁若无人。他瞥见了旁人怪异的眼光,逐渐转变成淡淡的笑意,这让这个美丽的午后,这个美丽的花池,增添了一份日出的希望和和煦。

      兰尼回到小屋里,磨了一大包咖啡粉。离黄金水粉比相去甚远,兰尼一口把它喝完,像是喝下了一杯黑夜,带着浓烈的苦涩。但这无关紧要。他躺在床上,意识落入日出时的海洋,那里漫是灿烂的辉耀,浩浩荡荡地卧在云层上,从空隙中挣扎着挤出身子来,倾泻向同样浩荡的深蓝。

      “我听见风拂过树叶时的“沙沙”声,树叶上的晨露便被惊动起来。抬头向上望去,层层叠叠的碎叶之间,雨水正伴着天光飘洒而下。多么浪漫!这应当做我第一篇小说的开头,题材就歌颂生活的灿烂,鲜花,日出,盛夏……看呐,世界还有这么多值得歌颂!我应当像克林索尔一样生活,活在绚烂想象和山间的密林之间,最后为艺术献出生命。就让菲茨杰拉德留在过去吧,那些忧伤的年轻人属于二十年代,而不是厌倦了声色犬马的我!应当让克林索尔,斯特里克兰德和我见上一面,商讨怎样才是高洁地为艺术献身。斯特里克兰德粗鲁的话术会让我们大笑起来,而我会说,你们不过是困在那些小说的纸张夹缝中的人物。我就在这,在这个美丽的现实里,为我的心之所向献上虔诚和追寻。”

      兰尼逐渐感觉睡意昏沉起来。“梦安。”兰尼听见他这么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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