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柴间的铁门,从里面出来,易轻尘像往常一样抬头望了眼天空,海蓝色的、带了一点灰蒙,绿烟市十月份的天气不冷不热,穿件单薄的外套就已足够。
原本计定在周一的时候去医院报道,但在半小时之前,易轻尘吃着奶油面包时,接到了绿烟市中医院骨科主治医生李南星的电话,内容是让易轻尘今天去医院帮他查下房,因为今天李宇忠要去参加医生实践技能大赛,至少今天上午是赶不回医院了。
易轻尘答应之后,往胃里塞进两片面包就出门了。在绿烟市中医院进修的第一天,一定不能迟到,虽然说今天是星期六,一般不用八点准时到那里,但作为进修医生,他不敢怠慢。
去中医院轮的第一个科室是骨科,这是他爷爷易志仁的决定。易志仁想让易轻尘在整个黔丘省名列前茅绿烟市重点专科深入学习。
从易轻尘所租的寰晟路小区的柴间到绿烟中医院的步程仅需十分钟,八点零五分时,他已经踏过了科室的大门。易轻尘将双手从外套口袋里伸出来,准备拉开拉链,脱下外套。
经过护士站的时候,易轻尘看到一个戴着口罩的女实习生和一穿着黄色棉外套的中年妇女在交谈什么。从中年妇女对着那名女实习生和护士站指指点点的动作以及她那高亢的语调来看,应该是患者或家属跟那名实习生或是护士闹了矛盾。
易轻尘快速走进医生办公室,从衣柜里取出早已为他准备好的带有他身份信息的胸牌的白大褂穿上,快步走到护士站。
“请问,发生什么事?”易轻尘在女实习生和中年妇女面前停下脚步。
“哦,你是医生吗?我说这都八点多了,你们医生怎么才到医院?哎,你是不是医生啊?别又来个实习生糊弄我!”中年妇女歪着脑袋打量着易轻尘。
“谁糊弄你了?”女实习生白了那妇女一眼,把一张委屈的脸转向旁边。
“今天值班医生因参加技能比赛,暂时赶不过来,所以上午由我暂代他值班,请问,您有什么事吗?”易轻尘扣好最后一枚纽扣,整理了下衣角。
“好,你是医生吧?那我来问你,为什么我这40床还没打上点滴?旁边的39床都打完半瓶了,这些护士都干嘛去了?还不来打点滴?”中年妇女指了指身后走廊的床位,又看了一眼旁边39床。
“请别着急,护士应该是按照顺序从那边依次打过来,马上轮到您。”易轻尘抬手指向护士站左侧的长廊,长廊两旁的病房里有两名护士频繁地进进出出。
“什么按顺序?按什么顺序?按顺序的话他39床打上点滴了,怎么40床只看见架子上挂着药水不动啊?还有你们医院这么穷的吗?在这住院连个病房都没有,让我们住在走廊,是不是看我们是低保户才给我们安排到走廊?”中年妇女双臂抱胸,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将脖子往前伸缩,态度极其盛气凌人。
易轻尘哑然无语,他刚到科室,不了解具体情况,所以不敢多发言,他视线移向中年妇女身后的40床,看到床旁有个屏风阻隔着去往电梯的通道,一个看上去有七八十岁的老大爷躺在床上,床边的吊瓶杆被移到紧靠床头柜的地方,地上的鞋子后脚跟向里塌平,并且两只鞋分开了一段距离,鞋尖朝外。
易轻尘默默地点了点头,心中大致有数,他又看向那位老大爷。老大爷正躺床上喘着粗气,胸廓不断起伏着,头部睡到的枕头明显位置偏高,一只脚还露在外面。从以上种种迹象来看,老大爷应该是在几分钟之前起床了,并不是一直躺在病床上。
“自己刚才去上厕所了,护士来打针时没看见人,所以才没给你打上的,这还能怪谁?”站在易轻尘身边的女实习生小声嘀咕。
“原来如此。”易轻尘听到了女生的呢喃,扭头看向那女生,发现她站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几乎挨着自己,转脸过去时,一股馥郁的发香袭鼻而来。
易轻尘注意到了女生紧咬著的下唇,想来她一大清早的就被患者家属找麻烦,内心受了委屈,自己作为医生,得帮她说句话。易轻尘望着她,微笑着柔声安慰:“问题不大。我跟她解释。”
易轻尘的视线再次落回家属的身上,“实在抱歉,护士来床旁打针时,正赶上大爷上厕所,所以刚好就错过打针。今天周六,科室里护士比工作日少,请耐心等待,关于没床位的问题,也请多包涵。”
易轻尘往护士站侧壁上的挂牌一瞥,瞧见那里代表着每张病床的指示绿灯全亮着,这说明病床已经住满了,于是继续对家属温言道:“脊柱科病房现已住满,劳烦屈尊暂住走廊,等病床空出,一定立即按顺序把走廊上的人都迁进去。”易轻尘朝家属微微颔首。
“这可是你说的,一有空床出来就马上给我弄进去!”家属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些。
“一定。”易轻尘莞尔一笑,朝她点头答应。
“谢谢您!”女实习生在易轻尘身旁轻声说道,她秀气的眉毛扬了起来,大眼睛稍微比刚才跟家属据理力争的时候小了一点。
“是教授的学生吗?”易轻尘转过身,看着面前这个一米六五左右的女生,一身整洁干净的白大褂,除了右侧口袋下方染了些许蓝色墨水,其余地方洁净如新。他所说的教授则是脊柱科的主治医之一李南星,平常时无论医生、护士、实习生都习惯喊他为教授。
“嗯,您是……”女生甜美的声音暂顿了顿,视线望向易轻尘的胸牌,带着一种不太肯定的语气问,“易老师?”
“我是易轻尘,初到脊柱科,请多指教。”易轻尘礼貌的一笑,朝女生眨了眨眼睛。
“哎我一实习生,哪里敢指教您呐,我叫舒浅沐,您叫我沐沐就行。”舒浅沐摘下口罩,笑容如春风拂绿叶般在嘴角荡开。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是舒浅沐对易轻尘的初印象。这位叫易轻尘的进修医生,留了个在全院医生里都找不出第二个的长发,前额的斜刘海稍微低下头便会没过眉毛,触及眼眶,但这种发型偏偏放在他身上却又恰到好处,不仅看起来没有一丝违和之感,反倒增添几分君子风范。
“嗯。沐沐你好,教授可有交代特别的事?”易轻尘收起温润的笑容,脸上表现得风平浪静,但看到舒浅沐摘下口罩之时,他很明显的感受到自己心脏咚地一下,跳得比平常更凶猛。明眸皓齿,长发及腰,笑容可爱。易轻尘心里对舒浅沐做出如是描述。
“哦,那个30床的老奶奶最近有点咳嗽,教授要您给她开药吃,还有13床,一个桡骨远端骨折的,今天要复查片子,其他的,教授说您去查房看下吧。”舒浅沐边说话时眼珠子边不停地转来转去,时不时地咬咬下唇,等到把一整段话说完,她才面对易轻尘,带着浅浅的笑望着他。
“行。”易轻尘抿着嘴点头,然后往40床患者方向瞥了一眼,问舒浅沐,“刚来不久的病人?”
“对吖,昨天上午来的,郭诚老师收的,L2压缩骨折,从办入住院到现在,家属就闹个不停,一会儿说医生开药太慢,一会儿又在抱怨给他安排在走廊,真是烦人。”舒浅沐咬着下唇,双手沉沉的扎在口袋里,将目光转向离40床很远的方向。
“嗯。沐沐,你告诉那床家属,腰椎骨折必须绝对卧床,另加上劳力性呼吸困难,更得少活动,即使大小便也应在床上解决。”易轻尘用温煦的目光直视着舒浅沐。
“哦,好吧。”舒浅沐心知易老师故意嘱咐她去跟40床家属说话,想来是要化解早上她与家属产生的一点小矛盾吧。刚才易老师也帮我解围了,我也就不跟他们计较了。舒浅沐垂下眼睑,长舒一口气,忽而又抬起眼来,说道,“哎易老师,你刚来,肯定不知道教授病人是哪些吧?我待会给您抱病历过来!”
“谢谢。”易轻尘微微颔首。舒浅沐已经转身走去护士站。易轻尘看着她倩丽的背影,一头墨染般的垂腰秀发,心中有种莫名的悸动,脑子里突然蹦出《伤寒论》里的一句话:“心动悸,脉结代,炙甘草汤主之……”
移步走进医生办公室,易轻尘又见到挂满墙的患者赠送的锦旗,方才进来换衣服时,只是注意到了这些显眼的锦旗,并未细看,现经一细看,大多数锦旗竟然都是李南星的。
易轻尘想起爷爷对自己说过,绿烟市中医院前身是绿烟市骨科医院,它是以骨科为特色和重点专科,并且也是靠骨科发展起来的,后面才逐渐发展起中医方面相关的业务。
“尘儿,现在你已经踏进了中医的大门,可以先去学习下现代医学,或许你以后将现代医学和咱们老祖宗的医学结合起来,比爷爷还厉害呢。”
青瓦屋檐下,黄土砖墙旁,易志仁握着易轻尘的手掌,语重心长地说了上面那番话。
“易老师,病例给您抱过来啦!”舒浅沐奶糖般香甜的声音在耳边想起,易轻尘将记忆从昭鱼镇拉回医生办,抬眼看时,见一大摞病历堆在自己左手边,粗略目测至少有二十本。
“辛苦。”易轻尘报以感谢的表情和微笑,目光却注意到了舒浅沐被那一大摞病历压红的手掌,“没事吧?”
“啊,什么?”舒浅沐不解,她根本没注意到自己通红的手掌。
“你的手?”易轻尘指了指。
“啊?”舒浅沐还没反应过来,直到低头望时才明白易轻尘的意思,“哦,没事啦,我在内科实习的时候,抱过比这还更多的病历呢!”
易轻尘点了点头,不再看舒浅沐的手,边从一沓病历中抽出30床那本,边说,“有几本病历铁制的,易刮破手,拿时务必小心。”
“嗯呐,知道啦。”舒浅沐看着专注翻病历的易轻尘,脑子里充满困惑,她很好奇这个年纪跟自己相仿的少年到底是什么来头。
“你也坐。”易轻尘往旁边的凳子指了指。
“噢。”舒浅沐往里走了一步,在凳子上坐下,一只手搀住右脸颊,视线往左盯着易轻尘看。
“易老师,您不是第一次来这个科吧?”舒浅沐突然挺直脊背,好像想到了什么似得,靠近易轻尘。
“嗯?何以见得?”易轻尘手指捏着一页医嘱纸停滞在空中,扭头看舒浅沐。
“你看哈,我抱的这些病历中,没有一本是铁制的,只有52、53、54这三本是铁制的,易老师刚才也没去护士站病历车看,如果不是以前在这里待过,怎么就知道有几本是铁制的呢?”舒浅沐抿着嘴笑了起来,眉毛上扬,仿佛在期待着易轻尘的回答。
“推理得没错。”易轻尘也莞尔一笑,将手上的那张长期医嘱单放平后,一边注视着医嘱单一边说,“一年前我爷爷在国医堂坐诊,我有幸得以在此学习。”
“啊?您爷爷在国医堂坐诊?对面门诊三楼?”舒浅沐的眉毛几乎翘上天,两片朱唇张开戛然不动,一脸惊讶至极的表情,“那边可都是名老中医专家门诊呐,想不到易老师竟然是名医之后啊?”
“我所学的不及爷爷半分,尚不敢自尊为名医之后。”易轻尘又翻起一页纸,医嘱后面的却是护理记录,他略微瞄了一眼,便直奔病程记录。
“哈哈,易老师,您真谦虚。那易老师您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听到这句话,易轻尘原本因浏览病程而上下微挪的头突然静止。
从刚才见到易轻尘到现在,舒浅沐第一次看到他皱眉,神色似乎有些灰霾。
“高中毕业后便跟爷爷乡下学医,若说毕业学校,恐怕只能说蔚橙高中。”易轻尘绷紧的脸舒展开来,嘴角一勾,方才脸上的灰霾一扫而光。
也就是说易老师属于师承中医的类型,那他现在应该已经拿到证了吧?可是年龄看上去不太像哎,他看起来顶多跟我一样才二十岁,不可能就有参加执业医考的资格啊。舒浅沐咬着手指甲,呆想半天。
“原来如此吖,不过也没什么,现在学中医在学校真是学不到什么,还不如跟个老中医几年,收获远比在校学习的多呢!”舒浅沐说完这句话后,联想起自己在学校成天追剧、玩游戏的日子,不由得鸡皮疙瘩冒遍全身,她发觉自己把自己给恶心到了,一个在学校混日子的人,居然还能振振有词地说出这种话。
“有趣。”易轻尘嘴里冷不丁地蹦出这两个字,唇边的笑意愈来愈浓。
“啊?什么?”舒浅沐拍了拍脑袋,又一次听不懂易老师在说什么。!
“你的观点居然跟我爷爷的不谋而合。”易轻尘鼻腔中发出一声哼笑。
“是吗?原来易爷爷也觉得在校学中医不好啊?”
“即使学业无成,上大学也算一种难得的经历。”易轻尘合起30床的病历本,放在旁边,拿起另外一本打开看。
“也是噢。”舒浅沐轻咬朱唇,点了点头,她深深地感觉到易老师这句话是用来安慰她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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