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只听四面八方，风雷滚滚，细听分辨，原是鼎沸人声。王坛不安，叫道：“陛下。”皇帝一摆手，静静望着窗外，不发一语。
前殿上，廖王身着龙袍，高坐殿宇，正大刀阔斧，忙着定年号免赋税，罢免诸官，提升心腹，换血朝堂，当真忙得不可开交。那传旨的内官你来我往，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去。
所用重臣莫不是他旧日拥趸。有些匿于京中，有些随去廖地。多年委曲求全，这一刻大事落成，莫不扬眉吐气，激昂青云。新任户部尚书王敬，带头奏请尽快处置皇帝以绝后患。廖王犹豫不决。
王敬道：“若不斩草除根，死灰复燃，万万不可。”众臣亦如是上奏。廖王道：“朕之同母兄弟唯他而已。况且太后迟暮，朕实不忍也。”
众臣心焦，不由劝道：“陛下三思啊。”廖王一摆手，说道：“诸卿家的忧虑朕自明白。老三子嗣众多，朕若杀了他，怕他的几个儿子联合起来反朕。他的命迟早是朕的，晚些时日，等朝堂稳固再说。”
众臣闻言，不再劝谏。忽听得外间呼和，侍卫进来报告，说有人冲击宫门。
廖王听了哈哈大笑，说道：“恐怕是谁家府兵做最后殊死搏斗罢了。当真是不自量力。”于是仍与大臣们商议登基后的新令诸事。
过不多时，门外又报说呈华门危急。廖王将信将疑，连忙携众臣出了翻云殿，亲上门楼观望。只见呈华门外广场上士兵充塞，挤挤攮攮。下边将士连忙上来禀报说：“外宫被包围了。”
廖王吃惊，恐宫人报错，连忙拿远镜一望，但见皇宫正门城头竖起蓝色大旗，猎猎迎风，乃一个硕大“许”字。再观左右东西二门城头亦是战旗高展。
不过须臾，外头喊杀声渐近，箭头飞驰而来，众将士连忙护住廖王回到翻云殿。一个时辰后，守将来报，说呈华门守不住了。
廖王大惊，说道：“怎么会？”可听外间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又是真真切切。殿上频频急传，飞箭时不时射向大殿，掉落在殿前台阶下。众臣心慌，直往大殿内挤。廖王按捺不住，立起身来，取了宝刀，走向殿门。王敬等阻拦不住，见他提刀直走下丹陛，连忙取了刀剑，跟从而出。
呈华门东侧安阳门已被冲车撞开，许军如潮水般涌入。廖王大声喊道：“打出去，不许退。”
廖军得令，冲杀上去，可守住了安阳门，西边朝阳门又被攻破。廖王带入城中的三万大军只有五千亲兵，护卫在呈华门内，其余都在宫外把手，面对门外攻势一时捉襟见肘。
廖王急问左右道：“陆定的另五万大军呢？怎还不来救驾？”守将道：“早去传了，可一直没有消息。此刻连宫门都出不去了。”
廖王气结，说道：“岂有此理。”看着战局，想道，京中情形明明摸得清清楚楚，入城时也只看见夹道欢迎的老百姓，并无半个兵影。可观如今声势，能阻隔石鹰岭的五万大军，且又能攻入皇宫来，数目之众远非区区府兵可比。
他行到今日这步，岂能轻易放弃，当下握了宝刀，奔下石阶，往阵营里冲。王敬等人大喊着：“陛下。”齐齐上前将他拉住，死拖活拽将人劝回大殿。
大门关上，又移了鼎炉抵住，殿上一时昏沉不清，又点了蜡烛，人影摇晃，烛火将廊柱上的飞龙印在地下，张牙舞爪地似要来拉扯人衣裳。
王敬跪下了，说道：“陛下，情势危急，还请暂且避一避。”廖王苦笑道：“避哪里去？”王敬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回廖地去，重整旗鼓。”
廖王急吼吼喊道：“我都五十了，还重整什么旗鼓！”说完将王敬一把抓起，骂道，“是你给我传信说京中无兵。你这个混蛋。”当下将他一把甩在地上。王敬连忙爬起，跪匐至前，磕头道：“陛下，我也是上了当了。”不觉痛哭流涕。
如今再来追究已经为时已晚，廖王心慌意乱，在殿内不断来回踱步，连声叫道：“陆定，陆定呢？还没消息吗？”
众臣眼巴巴望着他只是摇头。廖王止住脚步。外面的喊杀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里间大臣们开始劝谏。
里里外外一时间吵吵嚷嚷，听得廖王头脑发胀。连忙奔到殿后，一脚踢开书房大门，只见皇帝站在窗前，他疾步近前，一把抓住他衣襟，问道：“你仅有的卫戍和禁卫军都已被我控制，你哪还有军队？你说，你哪来的军队？”
王坛瞧廖王一脸怒气冲冲，双目更是杀气腾腾，连忙来拉扯他胳膊，说道：“廖王，切莫伤了陛下。”
皇帝领口被紧紧拽住，脸面憋得通红。廖王见他果真一副快要喘不上气的模样，将其狠狠一甩，皇帝趔趄几步，被王坛扶住了，不住咳嗽。王坛扶他坐下，倒了茶水来。皇帝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缓过劲来，向廖王呵呵笑了两笑，说道：“大哥，你驰骋沙场英勇无敌，可也别太小瞧我了。”
廖王不耐烦，瞪着他叫道:“你藏兵何来？快说。”
皇帝笑着摇摇头。廖王道：“我明明查得清楚，京中虽然对外宣称有驻军三十万，不过是个震慑四方的幌子。”
皇帝点点头，笑道：“你说的不错。我京中驻军，就算加上卫戍和禁卫军也远不足二十万。”廖王盯住皇帝，眼里满是疑惑，皇帝又道：“王兄可还记得开元十一年，朕御驾西征赤乌国之事？”
廖王奇道：“自然记得。天下征战百年，壮丁几乎死绝，太祖平乱定国，好不容易养下三十万大军，却因为赤乌国挑衅边境，你不顾群臣劝谏，亲率大军讨伐，虽然胜利却损兵折将无数，使我大显军力受创，劳民伤财又得不偿失。”
皇帝哈哈大笑，说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过了今日，那些人可不会这么看朕了。”廖王不解，眯眼看他。皇帝收起笑意，说道：“当年我率军三十万，只带回来不足十万。其实那二十万并不是死于战场，而是被我藏在许都。你率军北上之时，我便调来许都之军，一部藏在南门外石鹰岭你军过处，一部化作百姓和宫人，藏在城内和宫中，来了个请君入瓮。”
廖王惊得瞠目结舌，半晌缓过神来，拍手大笑说道：“打了胜仗却说大败而回，为了防我情愿背负骂名。”忽又连连摇头，说道，“不对，不对，不止这些。你既然打了胜仗，又怎么会折损这许多将领？”说着愀然变色，指住皇帝道，“他们不是战死沙场，而是你为防止消息外露被你杀死，是不是？”
皇帝避过他目光，微微笑道：“王兄，您好歹是功勋卓著的前太子，这天下本应该是你的，被人拉下储君之位，可会甘心？朕原本以为，将你打发去了廖地一了百了。没曾想王兄实在太能干了，竟将那蛮夷荒凉之地经营得十分出色。廖王爷贤名，东南之地无人不称颂。”
廖王自小征战沙场，朝中将领多为他生死之交，当下闻知死因，不由痛心疾首，呼道：“三弟，你尽防我至此么？”
皇帝道：“王兄，观你今日作为，朕当初这么做一点没错。”廖王道：“你当真是心狠手辣。”
无毒不丈夫。但想起当年那些死于同袍之手的冤魂，皇帝依旧惴惴不安，说道：“王兄，你无嗣可承总归是事实。你怪不得父皇，更怪不得朕。你要怪就怪老天，君命天授，是老天不让你当这个皇帝。”
廖王气极，大声喝道：“一派胡言！”举刀指向皇帝。王坛连忙抢身挡住，叫道：“王爷息怒。王爷您细想想当时情形。您是长子啊，诸位王爷都已经结婚成家繁衍子嗣，而您却一直膝下冷清。皇家最重传承，先皇病中，您为太子理当御前侍奉、安稳朝堂。先皇却还叫您出外巡视南境，难道意思还不够明显吗？当时二殿下、五殿下可都是风头疾劲。陛下那时若无筹谋，这天下不是二殿下的就是五殿下的。陛下继位还能保住您富贵性命，若是另二位殿下，您想想，您会是何下场啊。”
廖王听得王坛一番话，心中发酸，眼眶发热，慢慢放下宝刀，喃喃叫道：“父皇，父皇。”
皇帝不无感伤，抬头说道：“王兄，朕之所以暗中藏兵，不过防范于未然罢了。朕当真希望用不上这些兵，起码不会用在王兄身上。王兄应知道，身为君王，这世上可信之人太少，需防备之人实在太多。朕若对你一点信任也无，当知晓你率军北上之时就将你挡住，哪会让你入得宫来？朕乃一国之君，以身犯险，也不过是因为你是朕唯一的嫡亲兄弟，朕拿自己的江山性命做赌注。”
廖王几乎动容，呼道：“三弟。”忽然笑道，“你的巧言令色，为兄实在望尘莫及，父皇就是信了你的鬼话。不要说二弟、五弟，论心机深沉、奸伪狡猾，父皇这几个儿子，个个都不是你对手。”
皇帝哎地一声叹息，说道：“王兄总归是恨死了朕。可王兄难道就坦坦荡荡吗？你在京中安插眼线，时刻注意京内动静。你在廖地暗中屯兵养马，广结江湖豪侠，利用清户令除去了那些不肯为你效劳之人。又助滢州之乱，想要除去李明达，搅乱朝堂。一桩桩一件件，朕若无半点谋算，早就死无葬身之地。”
廖王道：“我做这些不过都是为了自保。”
皇帝哂笑道：“你私结光王，令其对朕心存怨怼，起兵反朕。你假意勤王讨逆，实则谋权篡位。这也是出于自保吗？”廖王道：“你怎知光王叛乱跟我有关？”皇帝道：“阿瑶若真有能耐聚集十万大军，一举攻到宣化门外，朕当初也不会将他赶出京去。”
廖王恍然大悟，不觉苦笑，说道：“知子莫若父，我到底还是吃了这个亏。”忽听得外头有人喊道：“陛下，许杭攻进翻云殿啦。”呼啦啦一班人闯将进来，却是王敬、魏通等人。
廖王的大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不由转向窗外看去，许军已经杀将过来了，外面他的黑衣勇士接连倒下。时光已暮，火烧云和鲜血将皇帝的赤甲神兵染得更红。廖王回想坎坷一生，为将帅不惧生死，为储君兢兢业业，却落得如此下场，难道当真是天要我亡么？
他心中恨极，忽然扑过身，将皇帝擒住。王坛大叫：“陛下。”
只见寒光一闪，廖王手里多了一把匕首，原是藏在靴里作防身之用。王坛惊诧，一时不敢上前。廖王将匕首抵住皇帝脖颈，说道：“咱们兄弟纠缠半生，同归于尽却也不错。”王坛急忙劝道：“廖王莫做傻事。杀了陛下，你也逃不出去。”
皇帝说道：“朕有什么好怕的，朕已经拟好了传位诏书。就算朕今日死在这里，朕的军队和百官自会拥立新帝登基。”
廖王立时笑起来，说道：“你是立了恒亲王袁珝吧？他这时远在达州，恐怕是有去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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