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菜汤上,飘落樱花瓣。”——松尾芭蕉
“山茶花啊,落了一朵,落了两朵。”——正冈子规
芭蕉的古池与青蛙,这里好多人都提及,且不去论它。之所以选了这两首,是因为和古池青蛙一样,这俩看字面也真是直白到不像诗了。
于是像一幅画。
如果不是凑巧,那么一定是有漫天的樱花在开,就像云雾升腾一样的浅绯色,风吹花林便有皆似霰的效果,即使有人的气息,也会有花瓣准确地落到徘人的汤碗里。那时候徘人不知是否也铺着席子,与家人一起在树下赏花,煮了汤,一边呷汤,一边聊天,一边把这一瞬的怡然自得,用他的诗句凝结成永恒。又让人忍不住想起陶渊明来,也许在松尾芭蕉的樱花源里,也是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花落美如花开,这种心境几人能常有?
子规就不。先说子规这个名字,总是让中国的文人很难过的啊。相传,望帝化为子规鸟后,日夜悲啼“不如归去啊——不如归去——”,泪尽而泣之以血,血落处催开漫山杜鹃。想来这啼声是如何的声嘶力竭,花色又是多么触目惊心。花与鸟之间,缔结的是血的盟约。那得了肺结核的咳着血的子规,是不是也想有一种花,能用最凄艳的颜色回报自己。这想法显得多么寂寞。
后来一朵红山茶开了,另一朵也开了,一树都开了。
再后来他的山茶花又落了,落了一朵,落了两朵。
李寻欢曾在一树梅花前问阿飞:“你可知道已开了多少朵?”阿飞道:“十七朵。”李寻欢的心沉落了下去,笑容也冻结。因为他数过梅花。他了解一个人在数梅花时,是多么寂寞。
而那还是花开。
一个人数着枝头上整朵花的花落,看它们决绝如蝴蝶要去殉情,这又是多么寂寞。
“故乡啊,挨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小林一茶
“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如此。”——小林一茶
本来这时间应当去做饭了,抛弃了挑好的几个徘人,但又觉得不能不为小林一茶写点什么。
因为这个男人,实在是太倒霉了。三岁丧母,八岁继母入门,十岁弟弟出生,十四岁时实在忍受不了继母的虐待,独自到了江户。“江户,乘凉也难啊。”江户的寒冬,“许是好吃的雪啊,纷乱乱地飘下。”这样的生活,没有写出来的全是不该由一个少年承受的艰辛,写出来的,却是一个徘人的洒脱。
在此后的年年岁岁里,故乡,虽然有些不堪,却一直是小林心尖上开的那朵花,梦系魂牵。却终于在回乡的那年,狠狠地刺伤了他:父亲病逝,本已把家业都留给他,却又遭到了继母无理的剥夺,乃至驱赶。他不得不再一次离开这个满是尖刺的地方,对所有的大雁挥手告别:“大雁别叫了,从今天起,我也是漂泊者啊!”心中竟然无有怨怼。后来再提及故乡时,他说:“春风呵,虽然草长得深,还是故乡啊!”他说:“我生长的故乡,哪儿的草,可以做饼咧。”他说:“故乡的人儿啊,你们是否依然勇敢,是否依然怀念我,就想我怀念你们一样”……
他对这花,爱得深沉,以至于花刺扎出的血,都能滴出诗来。
所以才能看懂“露水的世”。老来得女,捧在手上如掌上明珠,却未料这明珠如露水一般脆弱,一碰就碎了,流淌成最哀婉的诗句,悲恸地诉说一个父亲的凄凉。不由得想起余光中的《鬼雨》,他的小珍珠,比一茶的更早破裂,化为鬼雨一场。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雨落在草坡上。雨落在那边的海里。海神每小时摇他的丧钟……雨地里,腐烂的薰草化成萤,死去的萤流动着神经质的碧磷。今夜的雨里充满了鬼魂。湿漓漓,阴沉沉,黑森森,冷冷清清,惨惨凄凄切切。今夜的雨里充满了寻寻觅觅……月蚀夜,迷路的白狐倒毙,在青狸的尸旁。竹黄。池冷。芙蓉死……今夜的雨中浮多少蚯蚓。
真是压抑得无法呼吸的痛苦啊。
知堂老人说:“虽然是露水的世,然而自有露水的世的回忆。”
这才可以喘过一口气来。这才是小林一茶,不是别人。
(再写下去简直没心情吃饭了。就这样戛然而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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