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清家的大院里,一张退色的枣红色圆桌放在院子中间,在一个木制的托盘上,有一个圆形的棕红色的土沙壶,几只小巧滑润的土沙杯围成一圈。一缕轻薄的热气从两只茶杯中袅袅升腾,穿过一道从堂屋里照射出来的灯光消融在夜色里。一台小型的录音机独占一边,桌上的摆设是赵一清进城买得,曾轰动睦邻,这对于生活还处于贫困的山村村民来说是少见的奢侈品了。一个小小的四方盒子里面竟能放出优美的音乐,还能听到里面的神秘人讲话,让人好奇万分,前来观赏的邻居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这个盒子这么小,人是怎么进去的呢?真是太神奇了。”
“他们在这里面说话、唱歌,我们能听得见。那我们在这里说话,他们是不是也能听得见?”
“花这么多钱买这个东西干嘛呢,不当吃,不当喝的,穷骚包。”
“因为你没有,所以才这样说,眼馋。”
“我有钱也不买,还不如买二斤肉吃吃呢。”
赵一清听着大家的议论,斗嘴,眼睛里闪出得意的光芒,嘴角划过一道蔑视的笑痕。
但时间长了,人们的好奇心也淡了,前来听说唱的人也渐渐少了。
这天晚上,赵一清坐在暗影处的一张躺椅上,翘着二郎腿,沐浴着温熏的夜风,逍遥自在地听着录音机。他的母亲坐在圆桌旁的一把小椅子上喝茶,欣悦在堂屋内的煤油灯下翻看着一本图画书。这三口人的日子过的清闲惬意。
“一清在家吗?”小玲的父亲还没有走进院门,温和的声音就飞速地钻进赵一清和他母亲的耳膜里。
“大哥来了,快进来。”赵一清的母亲转头看见站在大门口的邻居模糊的身影,热情地招呼着。
赵一清立刻站起身,让出自己的椅子,客气的说:“来、来、来,坐下喝茶、听戏,现在正播放包公断案呢。”
“你小子,今天没有出去?”小玲的父亲别有用心的问道。
赵一清嘿嘿笑了两声:“如果出去了,怎么和您老人家说话呀!欣悦,在屋里搬一把小椅子来。”
“不要搬了,也不听戏了,去屋里说说话,我今天有好事要告诉你。”
“好事?现在还有什么好事找上我呢?”赵一清平淡的说道。
小玲的父亲反客为主先走进堂屋,在一张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坐下,赵一清和母亲尾随在后,各自落座。
“这么神秘,是什么好事?”赵一清疑团满腹的问道。
“闺女,你到院子里玩去好吗?”小玲的父亲慈爱地看着欣悦说。
“快出去玩,我和你爷爷有事情要谈。”赵一清生硬的对欣悦命令似的说道。
当孩子不乐意的走出屋门时,赵一清娘俩同时把目光亟不可待的聚集在小玲父亲的脸上,望着那双慈祥苍老的眼睛,等待着神秘的好事从那张敦厚的嘴唇中吐露出来。
小玲的父亲凝重的讲述着小玲回家的目的……这娘俩呆滞的听着,像听于己无关的闲事,沉沦若失,而后那两双恍惚的眼神相互碰撞发出羞怒的光芒。憎恨、厌弃、尴尬、羞恶、无奈,多种表情不断的在他们面部交替变幻。赵一清默默的从条几上一个黑色的小布袋里,捏出一撮烟叶丝,放在一张纸条上,慢慢的转动着,卷成烟卷,然后端起煤油灯点着。烟卷在手指间微微的颤抖,他心烦意乱的吸了几口,随着一团蓝白色的烟雾喷出,他轻咳了两声。
小玲的父亲凝视着在昏暗的灯影下脸色阴沉的赵一清,语重心长的接着又说:“一清啊!你要知道,莲香离家没离婚,你若能把这个孩子接回来他照样会姓你的姓。到那时,他即使不是你的也没有人敢认领他啊!无论怎么说,他是莲香生的,你收过来养大还怕他不孝顺你吗?你也知道,咱村里不是也有抱别人的孩子来养的吗?莲香生的总比抱养的更亲一层吧。几年前,下村不是还有一个借种生子的吗?为了给自家留下后代,谁又能说什么呢?你看,现在人家不是过得好好的?听说那个孩子还特别的孝顺。你现在跟前只有欣悦一个女孩,那两个还被你小子赶出家门。话又说回来了,闺女再好,结婚后也是婆家的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即使闺女再多几个最终还是给别人养的。有道是‘十个黄花女不如一个踮脚儿’。但这个孩子就不一样了,这可是老天爷赐给你赵家的香火呀!”
赵一清的母亲仔细地听着小玲父亲的一言一语,愤恨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脸色慢慢露出晴和的表情。随着小玲父亲诚恳的劝告,有原来的辱骂转变为不停地点头认可,大有拨云见日之感。转过来又充当起儿子的说客:“你大爷说的这些很有道理,人家小玲大老远跑回来还不是为了我们嘛?儿子,外面的女人再好,她也不会给你生一男半女的,你要为你以后想想,为我们赵家想想啊!”
赵一清的脸色也有了细微的变化,少了些许冷厉和悲愤。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又让他窘辱备至,无所适从。
“大爷,您知道,羊群里不认羔啊!这让我今后怎么做人。这个贱女人竟然生了一个野种,做出辱门败户的事情。现在还要我来养,你说我心里好受吗?”赵一清窘态满面,低声嘟囔道。
“她给你生了一个能继承赵家香火的儿子,难道你还有什么怨恨吗?再说了,你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当初你不犯二,说不定现在会有几个儿子了。如果你们娘俩还觉得我说的话有道理,就把孩子接回来。你养,就是你赵家的孩子,他会叫你赵一清‘爹’。如果你们不同意,就当我今天没有来过。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你们娘俩好好想想。如果要,就跟小玲一起过去把他们娘几个接回来。如果不要,赵一清,我敢保证,以后你一定会后悔,到那时就晚了。话说完了,我走了,你娘俩合计合计吧。”小玲的父亲说完,起身告辞,刚走几步又站住了,扭头看着赵一清的母亲说到:“小玲一个人来的,家里孩子小,后天就得回去,你们也要快点作出决定。”
“知道了,知道了。谢谢小玲了。”赵一清的母亲赶紧回答道。娘俩跟在小玲的父亲身后,心乱如麻的把他送到大院门外,而后又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返回屋里。
赵一清的母亲凝视儿子半晌,深深地叹了一声。赵一清慢慢又卷起一支烟卷,愁容满面。桌上油灯的火苗被入门而进的夜风吹得左右摇摆,在静寂的房间里发出轻微的噗噗声,灯芯渐渐凝结成一个个闪亮的颗粒。赵一清的母亲拿起条几上的一把剪刀,小心翼翼的剪去红热的灯花,火苗又重新欢快的跳跃起来。
“人家对咱说的可是掏心窝子的话啊!他也把话说到家了。这可是老天爷送上门的好事,我们绝对不能错过。后天你就去把他们接回来吧。”赵一清的母亲打破这阴沉沉的寂静,看着儿子,着急的劝说道。
赵一清扬起纠结苦闷的脸颊说:“我觉得不行,如果真的接回来了,我就会觉得自己很窝囊,很丢人,会让人戳自己的脊梁骨。再说,每天看着一个野种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觉得憋屈得慌。”
“你怎么长了一个榆木脑袋呢?你把他们接回来,孩子仍然跟着莲香。只是让外人知道我们认下了这个孩子,也是给莲香一个安心回家的台阶,这样她就不会把孩子送给别人了。莲香的孩子不还是咱们的孩子吗?就这样定了,如果你同意,我什么也不说了。如果不同意……我就去找柔静。我去问问她到底给你生不生儿子?”赵一清的母亲软硬兼施,理直气壮的说道。
“你竟说些什么?这给柔静有什么关系?”赵一清气急败坏的嚷道。
“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如果柔静真的爱你,郭阳去世好几年了她就会答应改嫁给你。可是人家根本就不同意嫁给你,你还在做梦。儿子啊!柔静现在孩子小,她不能不依靠你来养活,不能不委身于你,将来她孩子大了还会理你吗?你对他们再好,他们也不会叫你一声爹。而这个孩子就不一样了,就像你大爷刚才说的,我们把他接回来,他就会姓赵,就会喊你爹……”
“行了,你就不要再唠叨了。后天让冯德把他们接回来还不行吗?”赵一清冷冷的说道。话一出口,又想反悔,可是又担心母亲不依不饶的闹出乱子被街坊耻笑,只好忍气禁口。
“这就对了,我这就去找冯德。”赵一清的母亲慌里慌张向院外走去。儿子妥协了,母亲在一种胜利的喜悦中混合着难言的酸楚。
欣悦悄悄地站在一边,傻傻的看着奶奶和父亲的争执。她出去后一直在门外的阴影处好奇而又认真的听着,野种?什么是野种呢?父亲和奶奶为什么会为这个野种而争执不休呢?她一头雾水,不解何意。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