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天的颠簸,火车在朦胧的夜雾中随着一声长鸣慢慢驶进小小的县城火车站。在此下车的乘客稀稀疏疏、神情木然地走下火车。此刻,高然的心情却是喜忧参半、百感交集。她随着人流匆匆走出出站口后,把肩上的一个帆布包放在一个石头台上,正想活动一下因长时间坐车而僵硬酸痛的腰身。
“住旅店吗?十块钱一天,很便宜的。”
“住酒店吧,就在附近,你如果坐汽车或者是坐火车都很方便,我们还可以帮你代买车票呢。”
”上济宁吗?上车就走,不等人了。“
“上哪里去?坐车吗?”
在她稍稍停息的时间内,围上来几个拉生意的男女,争前恐后的询问着。
“不,我已经到家了。”她微微一笑,“我到家了。”她在心灵深处情不自禁地大声喊道。这无声的呐喊是即将见到孩子的喜悦和激动,是向未来困境的挑战和立志扎根此地的决心。
她抬头看看天空,繁星点点,东方渐渐出现一抹亮光,幽暗的夜空慢慢显现出灰蓝色。晨光熹微,凉风轻拂。
想见孩子的迫切心情让高然等不及那辆每天只有一趟上午才出发到镇上的公共汽车。可是从县城到家有二十五公里,如果步行……不管这么多了,走。于是她背起包,步履匆忙地走出洒满灯光的街道,不顾疲倦,毅然决然地闯进侵晨的昏暗中,向那熟悉而又亲切的山村躜行。
刚走出县城没有多久,东方的那抹鱼肚白消失了,渐显明亮的天空遽然像被一张无形的帷幕遮住,四野昏黑无光,天地彻静。一条朦朦胧胧灰白色的公路通向黑暗的深处,两边黢黑的树木犹如黑暗中的幽灵虎视眈眈地凝视着这个踽踽独行的身影,倾听着这个女人坚韧有力的脚步声。
“一个村庄,两个村庄,三个村庄……快到家了。我的儿子们,妈妈来了。现在我的小宝两岁半了,大宝也快四岁了,一年半不见,他们是胖了还是瘦了?”高然一边走一边想象着孩子的模样,想象着见面时孩子是欢笑还是拘谨,“骨肉相连,他们不会不认识我的。两人一定会挣着抢着让我抱,一定会高兴的又喊又叫。”她仿佛看到两个孩子正伸着小手步履蹒跚的向她跑来。想着、想着嘴角上扬不觉浮现出一抹开心的微笑。
她风尘仆仆终于穿过黎明前的黑暗,迎来东方一道殷红的朝霞。早起的小鸟在抽出嫩叶的树桠间欢唱,如纱的晨雾随着新生的朝阳缓缓退去。地头路旁,野花摇曳,缀满露珠的麦苗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高然的心情犹如这晴朗的天空,清澈明媚,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
大院中,高大的槐树,头顶乳白色的花冠,那挂满串串花絮的枝条,在微风中蹀躞颤动,散发出醉人的清香,忙碌的蜜蜂嗡嗡地穿梭在花丛中。洁净的大院里,大宝和小宝正在开心的玩耍。大宝身穿一件洗磨得褪了色的蓝色碎花的夹袄,一条用大人的旧裤子改做的夹裤。小宝穿一件红底白花的薄袄,脖子上带着一条红布围嘴,围嘴湿漉漉、脏乎乎的盖在胸脯前。一条暗花的粗布薄棉裤,两条裤腿上各缝着半块薄薄的塑料布,脚穿着一双绣着五毒图的红色虎头鞋。孩子的穿戴,有的是巧丽做的,有的是邻居把自己家孩子穿小的送过来的。
大宝一手拿着一块煎饼往嘴里填,一手拿着拨浪鼓,并把拨浪鼓举过头顶, 咚咚咚的摇晃着,逗引小宝玩耍。
“来呀,来抢啊!你够得到,我就给你。”他吃着、微笑着看着弟弟,一片煎饼花从他嘴边掉在地上。
小宝弯腰费劲的从地上捡起那片大宝掉的煎饼花,又看向哥哥手里的拨浪鼓,张着红红的小嘴,流着口水,发出稚嫩的笑声。他仰着小手步履不稳的追赶着大宝,几次没有抓到手后,气愤的把手里的煎饼花扔在地上,撇着小嘴想哭。不料,一条小溪从裤筒内,流到脚上又顺到地下。
“爷爷,爷爷,小宝尿裤子了。”
在厨房正在做饭的赵一清,停下风箱,大声喊道:“让他蹲下尿。”
“他尿完了,鞋子湿了,裤子也湿了。”
赵一清急匆匆的低头从厨房里跑了出来,看着小宝湿漉漉的鞋子生气的说:“熊孩子,怎么不知道叫他蹲下尿呢?让你看孩子白搭。快去看着点锅低下的火。”他抱起小宝走向堂屋,边走边说:“教你多少遍了,尿尿时要蹲下、蹲下。怎么就记不住呢?你现在还不是站着尿的时候,竟充大孩子。这下好了,裤子又湿了。唉,怪不得尿裤子呢,这个小东西又歪倒裤子里了。”
这时,高然肩背帆布包,面色憔悴,衣衫皱褶,那双明亮的眼睛因旅途劳累而蒙上一层困倦。她踉踉跄跄、精疲力竭地走到家门口,一个趔趄靠在大门框上。她深情地凝视着自己熟悉的家,蓦然看到走向厨房的孩子,顿时悲喜交至。
“爷爷,爷爷。”大宝听到动静,扭头看到大院门口出现了一个女人,随即慌慌张张的跑向堂屋。
“又怎么啦?大惊小怪的,咋呼什么?”赵一清一边给小宝脱尿湿的衣服,一边说。
大宝拉拉赵一清的衣角,侧身扭头望着大院。
赵一清头也不回的对他嚷道:“别闹,没看到我给弟弟换衣服吗?让你去厨房看着点锅底下的火、你怎么就不听呢?”
赵一清见大宝没有应声,回头接着说:“去啊!你这熊……孩……”话没有说完,随着大宝的目光看向屋门口,这时高然已经走了过来,“高然……我的孩子…… 你可算回来了…… ”
赵一清猛然看到儿媳妇疲惫不堪地走进屋门,他大吃一惊,情不自禁地松开正给小宝穿的衣服,声音颤抖地喊道。随即抬手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爹,我回来了。”高然深情地喊了一声,泫然流涕。
“我的孩子, 你可回来了。大家还说你不可能再回来,孩子……”赵一清喜极而泣,无法言语。脱了裤子的小宝站在床边“阿嚏”打了一个喷嚏,赵一清慌忙擦了一把眼泪又拿起小宝的衣服。
大宝茫然的看看爷爷又转头看看妈妈,不知所适。小宝用稚嫩的眼神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脸上却露出一丝怯意。
“我来,我给他穿。”高然慌慌张张的从公公手里接过衣服,没想到小宝死死的抓住爷爷的胳膊不放,并大声的哭了起来,摇头晃手不让高然靠近。
“小宝,这是妈妈,这是你妈妈啊!快叫妈妈。”赵一清说着,又抹了一把眼睛,然后对高然说:“小宝不认得你啦!还是我来吧。”继而扭头对大宝说:“你也不认得你妈妈了吗?快叫妈妈。”
高然转身抱起大宝,啜泣无语。
“妈妈,爷爷说你看姥姥去了,是吗?为什么才回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大宝迟疑片刻,好像突然恢复了记忆似的略带责怪地问道。
高然用一只手捂住大宝的头,让他的脸颊紧紧地贴在自己脸上,低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儿子,妈妈怎么能不要我的大宝、小宝呢……”
“你走后,他天天问我‘妈妈干嘛去了?为什么还不回来?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每次被他问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后来日子长了,孩子也就不再问了。也许,他觉得你真的不要我们了呢。可是,当听到别的孩子喊妈妈时,他又开始缠着我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啊?而小宝呢,你刚走那些天,天天哭着找妈妈,那时也多亏了你巧丽姐,她天天抱着哄逗他。看着小宝那副可怜的样子,弄得我们很难过。特别是晚上最能闹,我和你姐轮流抱,直到哭累了才睡。后来慢慢的适应了也就不怎么闹了。现在好了,妈妈真的回来,俺孙子又有妈妈了!这么长时间,小宝已经不认识你了……你是怎么回来的?这个时间到家,一定是跑着来的吧?(跑着来:就是步行的意思)我的孩子一定累坏了。你先喝点匪(匪:水)歇歇,我去做饭。锅底下还烧着火呢。”赵一清语无伦次、唠叨不休,满脸泪痕的抱起小宝,轻快而又兴奋地向厨房走去。
小宝眨动着澈亮的眼睛,把手指含在嘴里,口水顺着娇嫩的手指压扁的下唇流到下巴,他警觉的目光从爷爷的肩膀上投向这个陌生的女人,好奇的凝视着哥哥和这个女人亲热而又快乐的情景,逐而产生一种羡妒的表情。
高然放下大宝,蹲下身轻轻地擦去儿子脸上像花猫似的污痕,双手捧住这张稚嫩可爱的小脸,端详着儿子清纯闪亮的眼睛,用自己的额头轻轻地抵住儿子的额头晃了两下说:“我儿子长高了。”
“妈妈,我好想你,你不要再去看姥姥了好吗?”儿子仰着小脸望着高然说道。
“妈妈也想你们,妈妈哪里也不去了。”高然捏捏儿子的脸颊。
“那是妈妈,小宝。你看哥哥多高兴啊!”赵一清坐在厨房锅灶前的小凳子上,趁机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小宝说。
他无数次的听到爷爷,姑姑教他喊妈妈,难道妈妈就是这样的?就是这个鬓发凌乱的人吗?
在大家的哄逗下,小宝噙着手指,略带羞涩的表情,怯生生的走近高然。高然立刻伸手把小宝抱在怀里,激动,兴奋,凄苦,孤独等多种情感糅合在一起凝聚成一汪心酸的泪……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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