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王康顺
我是王康顺,一所苏州老牌四星级高中的校长。空降到这所学校任职已经四年了,今年我46岁,应该说是“年轻有为”了。但我的目标是做教育局的一把手,因为现在这个姓汪的局长太不把我放眼里了。虽然我不是他提拔的,但我不管如何,也是区里最好高中的校长,他这个区教育局局长,总是一本正经地跟我一二三四五六,而我只能随着他的脸色阴晴变幻全速运转,弄得自己心力交瘁,常常想爆出口——对于我来说,教育就是学生成绩,就是每年的一本率,清华北大的人数,它们是我发展的筹码(当然请客送礼迎来送往逢迎拍马装傻充愣诬陷中伤我也样样拿手)。说到底,我觉得我的一生,如果能做到这个区教育局的一把手,然后对手下的那些平时屌得很的知识分子(我教数学,按理也算是知识分子,虽然我几年前做初中校长时就不教书了)好好款待。
几年来,我就像一块砖头被扔在水里,不断的下沉,拼命地下沉,下沉到这个学校各个角落,哪怕是厕所的隔间。我知道如果一切按部就班,自然而然,眼皮底下这些中层这些特级高级老师,就像拉完屎后要拿厕纸擦屁股一样,习惯性地管理、教学,成绩在全市二至四名晃荡是不成问题的。因为我可是常熟理工毕业,从一个普通数学老师,没有任何背景,从备课组长一步步升上来的,说到底,我可不是酒囊饭袋,我即使闭着眼,也知道怎么出成绩。
可是要超过苏州中学,那好像是不可能的——人家是提前招生,普通班的中考录取分数都680左右。而我们学校录取分数,要少十几分。不要看这十几分,那可是天壤之别——高手和顶级高手之间差距本质上是天赋的差距。我之前带的初中,不是区里最好的,但我用了四年,就成了最好的了,所以我有经验。
首先我要把一些前几任校长提拔的,我看不顺眼的,能力差,阳奉阴违的,只想得过且过等着退休的清洗掉,逐渐的。换上一批生力军,他们是我提拔的,就会一生打上我的烙印。我记得父亲在他单位直到四十多才被提拔为副行长,他感激涕零,无论是中秋节还是春节,他都会和我妈商量好一阵,备好很多礼品送给他的恩公,哪怕是他的伯乐退休后每天只是吃完后去棋牌室搓麻将,他也照送不误,每次去之前打电话,还是行长行长地毕恭毕敬地叫。可能是打麻将坐久了,他的恩公不得不去做个手术把痔疮开掉,我爸一听,急得很,问长问短。开刀那天,他和我妈一直守在医院。我看他们对我爷爷奶奶也没这么热心孝顺过。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我换人主要不是为了得到他们的送钱送物,我是要他们为我死心塌地地卖命。为此,我提拔一个年级组长,两个教研组长,甚至一个普通老师。那些前任,两个年纪大的,我让他们退居二线,钱照拿,他们很开心。一个年纪不大的,我就鼓动他去隔壁初中做副校长,他也很开心。一个不大不小的,油盐不进,非要死在这个学校,好像学校是他家祖坟一样。我就向局长汇报,说我要把学校建成整个苏州大市第一块牌子,然后嗫嚅着,甚至泪光点点,满含委屈心酸,像一个记事起就被拐走尝尽毒打几年后逃回来见到父母的孩子一样看着局长大人。在这件事上我们的愿景是一样的,他年纪不大,看样子还想做什么副区长或者到市里去做局长。他就说往后这些事如果不好处理,就交给局里。这番谈话后,他对我的态度好多了。真是一举多得——谁不喜欢有人为他卖命搞政绩呢。
新学期之前,区里一纸调令让那个钉子户去区教育局督导室,他明知是我搞的鬼,但表面上他升了,所以也是很高心。
而我提拔的,都好像灰头土脸的。他们有一个共同特征,能力有,从他们的教学和管班可以看出来,但情商不高。个个都像嘉靖万历朝的言官,脾气大得很,敢跟前任校长拍桌子。当然下场就是发配充军束之高阁。
这些人才,表面上就像垃圾堆里爬出来的野狗,但洗洗,打扮打扮,再摸摸他们的头,顺顺他们的皮毛,也是很可爱的。你如果一下子给他们机会待遇,他们不一定鸟你,非要无情地冷落打击让他们像阴沟里的砖块看似终身不见天日,磨掉他们的意气风发睥睨天下老子天下第一,再一下子把他们拿上来,铺在羊绒上,让阳光倾泻下来,弄得他们眼睛张不开,头晕目眩,这就跟训练猎鹰一样。最后一切慢慢跟上,文火慢炖,管包他们最后都是不要命的好手。
我要感谢前任校长们,他们做了恶人,而我只需要替他们压惊然后提拔好了。说句自负的话,即使让我做一市之长,估计也毫无问题,所以我在事情办得特别顺手的时候,我就会生出一种孤独感,觉得这个学校的舞台太小了。
当然,我知道,如果让平均年龄近四十的教师队伍每天抱着炸药包冲锋,先不说他们体力跟不上,就说他们的思想,估计很多跟我不一样。所以很多运动,发动的首先是年轻人,因为他们没有思想负担。于是我决定每年招两个应届毕业生,理由好找——优化年龄结构。
到南师,去招一个学中文的男生,可符合条件的,一个没有——我要成绩好,头脑机灵,有政治头脑、,人长得不错但又朴实踏实像一个山里来的。最后,我死心了,因为南师最强的中文,一届学生,男生就二十几个。来了几个,一看他们的资料,我就知道这些家伙都是二货,更何况他们还是相对算好的,不然他们是不会来的。看来我们把那么多的优秀毕业生送给南师,南师没有教好呀——如果让我做南师校长呢?我痛苦地想。
后来,来了一个矮矮的男生,衣履陈旧,面黑口拙,提着一个大大的超市袋子,看我们眼光直直的,哪是来求职的,分明是来考察的,长二十岁他就是山里出来的倔头私塾先生。我一看就知道这个小家伙是个好教师胚子,但不能指望他以后学而优则仕,因为能不能做官,他这个年龄,哪怕他掩藏再深,我也能看出一二来。
按理说,我来这里是招我徒弟的,就像江湖高手一生都要找个人继承自己的绝世武功的。古时候那些举子高中进士后,都要拜主考官为师的,例如曾巩呀欧阳修呀。我知道我亲自招的这些老师,等我退休了估计才能耀武扬威,但我愿意一步步指导他们,提携他们,看着他们就像自己的儿子女儿一样成长,最后为官作宰——但前提是他们为可造之材。
我和其他几个老师看这个男生的材料,很是满意,因为这个家伙成绩太优秀了,你看,他一个学生,竟然发表了那么多的文章,连《收获》《十月》都有。我估计,我学校里的那些语文老师,论写作能力,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假以时日,他教学上羽翼丰满,说不定又是一个特级教师。
虽然他跟我谈钱,但我知道他想撤,这就像刚入道的小流氓想在我这个老流氓前耍宝一样,最终,我搞定了他。对于签下这个人,我是很为自己的高风亮节感动的——一个学校,关键还是要靠一批踏踏实实不计名利的一线老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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