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味的口罩

那个残留着消毒水味道的口罩直到现在还存在我的脑海里…

在距离中考还有一个月的时候，我光荣地倒在了中考的前线上。我被告知需要马上住院进行治疗，手足无措的父母听了医生的建议将我送到了市里一家有名的传染病医院。事实上，我的病情并不传染，只不过是肺部大量积水，但由于这家医院治疗肺部疾病尤为出名，所以才不远万里来到这里。这家医院坐落在这座城市的边缘，刚进大门，就看到它被密密麻麻的大树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倒像是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正值初秋，树叶逐渐变黄，一不小心它们其中的一片就被风吹落下来，缓缓谢幕，从此归根于土地中，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就像人的生命轨道一样。医院分前后两个楼，我和父母由于刚来都不太了解这家医院的机构，便径直走进了前楼，我四处张望，却没发现一个人的踪影，我和父母都可以毫不费力地听清楚彼此的呼吸声，正值傍晚，太阳正要结束它一天的工作，慵懒的发出最后一丝光，黄黄的，柔柔的，顺着医院的窗子射进来和空气中的黄色消毒水纠缠在一起。没过多久，一个带着加厚棉口罩的女护士径直向我们走来，面无表情的说道：“你好，这里是癌症住院部，你们是要探望亲属还是住院。”接下来的对话我几乎完全听不到了，“癌症”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原来这里就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它并没有我想象的那种吵闹，那么痛苦，那么悲伤，反而安静的可怕，让人不惧怕死但也不向往生。后来，我随父母进入了后楼，和前楼不同的是，这里有来来往往的担架车轮在地板上发出的刺耳声音，有存住院钱的叮的声音，有检查身体机器发出的声音，还有电梯不断上下发出的声音，好吵闹不过至少有了人的气息。但和前楼相同的是始终弥漫在空气中的黄色消毒水以及来来往往的人脸上带着的口罩，有蓝色的，有粉色的，有白色的，还有医护人员的专用的加厚棉口罩，他们匆忙地来来往往，不时有人往我们这个方向瞧一眼，接着立马转过去继续他的忙碌。我和父母被这种大规模的口罩军吓住了，竟一时杵在那里，由于我和父母这种反常的举动，看我们的人也由一个人变成了每一个路过我们的人，他们大概在想，为什么现在还有进传染病医院不带口罩的傻瓜了吧。

我显然低估了这家医院的危险性，每天的早中晚护士都会进行一次彻底的消毒，那消毒水的味道不如我刚来时空气中的那么淡，那是一种浓烈的、刺鼻的味道，更像是一种带着死亡的味道。渐渐地，我和父母也成为了口罩军中的一员，每天只有在洗脸刷牙睡觉时才会摘掉。病房里的人都说，我们以后出院恐怕在街上走都不会认出对方，因为在这里每天看到得都是对方的眼睛。这样的话往往能成为医院里一天的笑柄，因为在这里每个人每天都要做无数的检查，无数的治疗，早就和外界失去了联系。每个人都这样逐渐离开亲朋好友的回忆，在这里重复地活着。医院好像有一种无形的魔力，刚开始来的人无比抵抗这里的生活，但逐渐地他们每个人都依赖上了这里。无论是多么暴躁的人，一经过这种魔力的洗礼，就变得那么平和。大概是人一旦接触到了死亡，就会对所有的事情出乎意料地看开，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是浮云，那时候什么功名利禄都早以抛之脑后，每个人都盼望这能再多活一天，把每一天当做最后一天过是这里人的常态，但他们却比外面的每个人都更期待下一天的到来。如果你能突破困苦从这里出去，便会觉得像重生了一般，这就是医院的魔力，它能给予你绝望，同时也能给予你用不同视角看世界的能力，像一个重生炉，塑造着每一个来这里的人。我是病房里年龄最小的、病情最轻的，自然地我就有许多外出的机会，大声说笑的机会，至少不会像那些只剩最后期限的人那样苦笑。我总能无意地听到别人和我父母说：“你家女儿太乐观了，太坚强了，简直就是我们病房里的开心果了。”每当我听到这些话，我都只有无声的沉默。事实上，我并不开心，我也并不想在医院里扮演开心果的角色，我也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我更不想每天早晨都要和死亡说早安，最不喜欢的就是那个消毒水味的口罩，这里的所有都让我烦。我会经常掉头发，那些头发不经意地飘落到地上，飘落到枕头上，飘落到日记本上，也飘落到我的心头上，它们紧紧地缠住我的心，让我在无数个夜里望着窗外的世界发呆，谁不会假装快乐呢？就像村上春树说过的：“夜晚很长，给人感觉永远不会结束似的。一切都被冻的硬邦邦的，春天什么的感觉也不会到来。所以不由得就想起阴暗的事情来，不管你多么不想去想那些事情。”想起明天的检查，想起远方的朋友，想起了自己残缺的身体，想起被折腾的父母，想起出院后又要复读一年，这一切，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那段日子，我很喜欢去医院的天台，那是我的秘密基地，在那里我可以摘下消毒水味的口罩，自由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我喜欢站在天台上眺望城市的另一边，那里的人们也如同医院里的人一样来来往往的忙碌，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真实”的微笑，那笑中没有带着对死亡的恐惧，对生的渴望，没有一丝丝假装的成分。我站在天台上，仿佛也出了这个地方和那些人一样了。

因为我住的是大病房，所以有很多和我住在一起的病友。有退休并患有老年痴呆不能正常大小便的退休老兵，有家里刚添了小孙子却不能看到的物理老师，有因妈妈信仰法轮功而被耽误病情的年轻小伙子，有刚结婚的公司职员，有因丈夫家暴所以精神失常的中年妇女，这些人都患有不同程度的肺部传染病。我们因为这个病聚集到了一起，成为暂时的家人。那个退休老兵曾经威风的管理上百个兵，甚至上千个兵，如今还要让儿媳妇照顾起居，他的羞愧我看得到，那个家里刚添了新孙子的物理老头，不顾医生的阻挠打车回家只为了看一眼刚出生的小孙子，但在楼下却放弃了回家的念头，因为他怕自己病传染给小孙子，他的儿子不忍心看老父亲这样，便硬拉着父亲回家，可这个固执的老头仍然毫不犹豫的回到了医院，他回来时脸上的悲伤我看的到...即使是这样，他们也用心地活好每一天。但那天我突然听到一个消息，那个公司职员死了，跳楼自杀，在医院的天台，那个我经常去的天台。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我记得明明早上他才满脸笑容的送走他的新婚妻子，他要她不要担心，自己马上就会好起来。为什么？一个好好的人就这么没了。我记得他的幽默，我记得他望向妻子的深情，我更记得他说他出院后要努力赚钱时的坚定神情，一位如此优秀的人为什么会遭受如此的命运？那些整天吃喝嫖赌做尽恶事的人为什么没有生病？为什么要选择如此惨淡的离开？我始终想不明白，只是突然觉得死神真的是很残忍，它一旦来了，你就无计可施，你不能和死亡打网球，或把死亡变成一盒糖果，死亡就像是一个泄气的轮胎，你能耐它何？它在你生活中的各个角落，只要你一有放弃生命的想法，它就立马把你带走，没有片刻的迟疑。他的离去让我们都很痛心，但却让我明白了，永远不能放弃活下去的念头，生命本来就是一场竞争，一场你与死神的较量，超越了它，你才会获得真正的生命。

不久之后，我出院，在同样的一个傍晚，我扔掉了那个消毒水味的口罩，看着它随风飘起的模样，蓦地觉得那些担忧和沮丧的都是幻像，抛弃便好，努力珍惜余下的时光，珍惜眼前的人，才是你最应该去做的事情。别了，我的消毒水味口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