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那场大洪水
作为一名上个世纪的50后,1963年的大洪水,至今让我铭记不忘。
那年放暑假后第二天,母亲带着我和几个妹妹回了故乡。母亲与几个妹妹住到乡下的大姨家,我则留在县城的爷爷奶奶家。没有想到,这个暑假,经历了百年一遇的大洪水。
从8月1日起,到8月7日整整一个星期,天空像捅了一个大窟窿,连日的暴雨日夜不停,雨水灌满了沟渠,灌满了池塘,平地已有二尺多深的积水,卫运河里的河水,早已平齐了河床,漫过河沿,不停地上涨,到8月6日下午,已经与两层楼高的河堤相平,县里调遣万名河工,日夜守卫在纵贯全县南北70多华里的卫运河左、右两侧的大堤上,利用麻袋装土,补齐大堤“堤牛”之间的缺口,应对不断上涨的河水。“堤牛”,是河防用语,它是在没有洪水的日子里,专门堆积在河堤堤顶上的土方,高约一米,宽约两米,长约五、六米,状似梯形,大约三四米远一个,远远望去,像是伏牛,为的是洪水下来,河堤出现小范围决口,用它的土去处理险情,或者,一旦河水涨到与堤顶持平,迅速堵上“堤牛”之间各个缺口,等于加高了堤防。
整整一个星期,真是惊心动魄!卫运河馆陶县段,每秒流量已超过5000立方米,卫河上游泄下的洪水,再加上县城南十多华里徐万仓村漳河汇入卫河的从太行山下来的洪水,浊浪滚滚,像千万头脱缰的野马,放荡不羁,巨涛涌起,裂岸排空,暴雨中雷电的轰鸣,也压不住惊涛骇浪巨大声响。8月6日,横跨县城东、西两岸们卫运河七一大桥被上游冲下的堆积树木、庄稼、芦苇与房屋倒塌后的梁檩,活着或死去的牛、羊、猪等家畜,缠抱成团的蛇所堆积,由于洪水被阻,中间三跨铁桥轰然倒塌,其中一段竟被洪水冲到几华里之外。
看到这番景象,一些善男信女在卫运河大堤上打着雨伞,摆上供桌,燃起香火,乞求老天爷显灵,让龙王带走洪水。
这一切,都看在我,一个13岁少年的眼里。少年不知愁滋味,娘说过,她在我小时就找过算卦的先生,说我是“水命”,与水有缘。早在1956年6岁时,就遇到生来第一场大洪水,那一年的洪水,冲毁了连接县城东、西两岸的大木桥,6岁的我,竟然从桥上临时架起的稀稀落落的木板上走来走去,桥板下是一路北去的滚滚河水,距桥面有两层楼房高的空间,很多人不敢在洪灾过后的桥上走,娘知道后吓了一身冷汗!没想到七年后又遇到比那一次更大的洪水。
8月7日凌晨四点多钟,惊天动地的一幕出现了。正在睡梦中,随着风声雨声,夜幕下传来巨大的洪涛声,几里外的乡下,接连不断传来轰隆轰隆的房屋倒塌声,间或,有“救人”的呼喊声在风雨声中传来,凄厉恐佈,声嘶厉竭!有值更人员手拿铜锣,走街串巷,一边敲锣,一边呼喊:“都起来吧!大堤开口子啦!”更给夜色中的人们带来无比恐慌。慌慌张张起床的人们得知,县城西南的“红花堤”决了口,数百米的决口处,洪水滚滚泄下,浪头高达丈余。由于连续一个星期的连阴雨,早已沟满壕平,卫运河西岸的百里沃野,顿成一片汪洋,洪水深处,只露有树梢。
此时,我最担心的是住在乡下的母亲与几个妹妹的安全,最小的妹妹才几个月大,正在母亲的襁褓中。上世纪六十年代,馆陶乡下的房屋绝大多数是土房或土坯房,禁不起洪水的浸泡与冲刷。耳听洪涛与县城南、北、西三面的房屋倒塌声与呼救声,无比担忧与牵挂!点亮油灯穿衣起来,我急忙赶往卫运河大堤,只见雨中大堤上,电石灯、马灯明如白昼,时任馆陶县长路子平,身穿雨衣,带领县委、县人委一班人马,在老街东口七一大桥不远处的大堤上用帆布搭起的临时指挥部里,紧张地忙碌,在一线指挥调度全县的抗洪抢险。大堤上,一眼望不到边的抗洪抢险人员无声地抬土、挖土,增高堤防。
1963年的县粮食局,还在七一大桥西头紧邻大堤旁,8月6日上午,粮食局东墙外的大堤下边一处洼地,突然之间平地冒出水来,状如涌泉,而且越冒越大,县粮食局与粮仓在一起,1963年是“三年困难时期”度过后第一年,粮食比什么都金贵,大堤顶端几乎与粮仓的屋顶在一个水平线上,一旦河堤溃决意味着什么?人们心知肚明!危急时刻,路子平县长亲临“管涌”处,手拿铁锹与抢险人员一起铲除淤泥,堵塞“管涌”,化解了危机,数十万斤粮食与老街上几千民众的家园保住了。汛情最危急的时刻,县里作了最坏的打算,准备把灾民转移到卫运河东岸的冠县。历史上分分合合,亲如一家的馆陶与冠县,在大灾之中再显亲情,中共冠县县委、县人委代表冠县36万人民发出召唤:欢迎馆陶乡亲撤离家园,到冠县去。几艘大木船,停靠在河西岸大堤旁,馆陶县方面,也紧急安排一些老人、妇女与孩子上船,横渡三华里宽的河面,转移到冠县,那里,冠县人民腾出房屋,准备好被褥,盛情迎接河西过来的灾民。
在大灾大难面前,不仅两县政府与人民息息相连,人民解放军,不愧为人民子弟兵,中国人民解放军济南军区空军,派出多架飞机空投救生橡皮艇与馒头、大饼、饼干,北海舰队的舰艇也溯水而上,运来大批救灾物资。沿河大堤上,一垛垛熟食与救灾物资堆积如山。面对此情此景,灾民们流着眼泪激动地说:“还是共产党好!”我亲眼目睹了一个个激动人心的情景,许多中、老年人流着眼泪高喊“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这些在电影里才看到的一幕幕!长辈们告诉我,1943年大实荒,人民流离失所,遍地饿殍,我的奶奶与小叔叔,就是那年饿死的。抚今追昔,新旧社会两重天,让我这个刚晓世事的孩子明白:只有共产党、毛主席,才是中国人民的大救星!
在巨大的洪水灾害面前,中共山东省委、山东省人民委员会负责同志亲临抗洪一线,中共聊城地委常委、聊城专署专员徐刚也来到卫运河大堤上,在抗洪一线现场调度救灾工作。卫运河岸乜村段决口1000多米,洪水直下,水深两米,一路向北,潘庄、阳召、北馆陶等地,水深达到5米左右,中共馆陶县委副书记王克俊,一直带领县直机关40余名干部奋战在冯圈、乜村一带的大堤决口处,风中、雨中几乎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在重大灾难中,他们与全县人民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历史将永远铭记着他们!
8月12日中午,终于见到了被洪水分隔多日的母亲与4个妹妹。大姨父划着自家的小木船,一路劈波斩浪,绕过水深浪急、漩涡重重的蔺村村西九龙口,把她们母女五人从车疃村在水上走过七华里,艰难地送到县城,让我们于灾难中重新团聚。一家人团聚,仿若隔世相逢,唏嘘不已!
母亲叙述了她们的经历。大姨所在的车疃村,是一个紧邻卫运河西岸的大村庄,由于临河的原因,几乎每户人家祖祖辈辈家中都备有一只小木船(他们把它叫作“小划子”),不遇水灾时,就把小木船放在屋里,隔几年就上一次桐油,以防船身干裂,平时船仓就成了粮仓,遇到水灾,那就是他们一家人避难的“诺亚方舟”。8月7日洪水下来,村里平均水深两米,家中西屋土房倒塌,大姨夫与家人从倒塌的房屋中扒出椽檩,扎成木筏,把木船与筏子用麻绳梱在院中大树上,两家人惊心动魄地度过最危急的几天。
在那些日子里,我常常看到,人民解放军空军的飞机,不断地在距地面与水面几十米的空中飞行,连飞行员的面目都清晰可见,遇到水中树杈上避难的人或水面上漂浮的人,就会投下充了汽并且带有船桨的军用橡皮艇,上面还带有馒头与饼干。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亲历人民解放军救灾。
政府与军队为了救灾是不惜代价的。母亲她们回到县城老家,县里便通知,无论常住还是滞留当地的外来人口,一律按人口分发馒头。当我拿着面口袋,到县城老街东边的卫运河大堤上去领取馒头时,只见从七一大桥西口,到造纸厂东侧,长达一华里的堤顶上,到处是一垛一垛堆积的馒头、大饼,这些都是未受灾地区的政府与群众支援来的,解放军北海舰队运载救灾物品的舰艇停靠在大堤边,物资源源不断地运来。1963年,是“三年困难时期”刚刚过去第一年,吃着野菜、红薯面窝头度过那三年的人们,在大灾之时吃上了保证供应的雪白馒头、喷香的大饼,是灾区百姓想都不敢想的!
世事苍茫,57年过去,当年那浊浪滔天的洪水,仅仅露出水面的树梢,人民解放军海军威武的舰艇,盘旋在低空的空军军机,党与政府干部与人民群众奋战在风雨中、洪水中的身影,有时还在脑海中一幕一幕地浮现,仿佛还在昨天。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