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先别老，等等我

请先别老，等等我

他是一个好人。

如果光从这个方面讲，他着实是一个令人称赞爱戴的人。然而不幸的是，他又是一个老好人。记得高中政治老师讲过——你们要做一个好人。顿了顿，又补充说，但是千万不要做像我这样的老好人！

当老师讲起这些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他的影子，他的面容，我的爸爸就是一位老好人！脸上不自觉火辣辣的，心虚起来，连忙自顾自埋头看书去了。

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儿，是从我妈那里。旁人再怎么瞧不起他、看不上他，也绝不会在我面前提起。

他和我妈吵架，每次都是我妈流着眼泪坐在椅子上，扶着腰破口大骂，他时常无言以对，要么垂着头挨骂，要么摔门出去。临走时的那一声摔门的巨响，总是让我头皮发麻，又瞬间精神抖擞，连忙拿起铅笔，在数学本上一通忙写，为了让我妈看到我正在专心致志搞学习，不要把怨气撒在我身上。靠学习逃难这一招屡试不爽，为此我想大概除非到了生死关头，否则我妈决定不会让我撂下作业去做其他的事情。

因为是女儿的缘故，总是要比男孩子贴心一些。加上有些话当然也没法告诉外人，于是我便成了我妈最信赖可靠的倾诉对象。

她一边责骂着丈夫的碌碌无为，一边为自己的凄惨命运打抱不平，她常常说要是没有我的话，一定不会待在这里。为此我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哪天我妈一怒之下远走高飞，从此我就成了没妈的孩子，没人做饭也没人洗衣，得和“老好人”的爸爸相依为命。一想到这里我便忧心忡忡起来，觉得天快塌了。

所以我不得不防着点他，为此我在我妈跟前说尽了他的好话，每当因为我的从中牵线而使爸妈的关系得到缓和时，我总有种神圣的自豪感和使命感——我天生就是来做好事的。我一边安慰我妈，一边教导我爸，努力扮作家里的开心果，他们的笑声让我义不容辞、难辞其咎。

我们的关系就这样维持着，和绝大数家庭一样，时好时坏。偶尔欢聚一堂、言笑晏晏，偶尔大吵大闹，弄得家里鸡飞狗跳。那时候的妈妈依旧有着母亲的威严，时不时拿起鸡毛掸子往我哥的屁股上抽，那时候的他也依旧风华正茂，充当着我的遮风挡雨的梧桐树。

然而时间总在流逝，我在长大，他在老去。对于时间，我们就好像没有概念般，他意识不到我在成大，总觉得我还是那个嘻嘻哈哈的小女孩。我也意识不到他在老去，直到梧桐树的叶子开始变黄，随着秋风摇摇欲坠，那根青涩的树干莫名变得苍老而枯黄，我依靠在他身上，他嫌弃我越来越重，我嫌弃他力气越来越小。我们都忽略了时间，继续扬帆起航。

到了中年，他变得越发懒惰。他总是斜躺在沙发上玩手机，他喜欢看小说、喜欢看那些在我眼中不屑一顾的抗日神剧，不出意外的话他的身旁总是放着烟灰缸，要么刚吸完烟，要么准备吸烟。到了中年，我妈越发烦躁，越觉得“老好人”不中用，她唠唠叨叨数落着他，将他说得一无是处，家里几乎没他待在的地方。他慢慢吞吞装上烟，穿上鞋，将手搭在后背，佝偻着已经定型的身子，一步、两步、三步……缓缓地走出家门。

他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他有着自己的一套道理，在我面前像铁墙般显得坚定不屈，到了外人那里，他的道理可以随便被推翻、他的价值观可以轻易被改变。我把这归结为他的没主见。他就是一个没主见的人。

我妈嫁到我家几十年，从进门那一天起就没闲着。当然这是她自己说的。她常常给我灌输她为我们家做的丰功伟绩，她是我家的核心，是主力骨，没有她，我们家注定破败不堪，这当然不仅包括经济，也包括人。

我妈做事周全，这一点我们全家有目共睹。有多大能力就有多大地位，也就有更多道理可讲。每当我妈开口说起她为家里做出的贡献时，我们只能听着，绝不反抗或插嘴，因为那是自讨苦吃，搞不好还会引火上身。

妈妈辈的人几乎都是这样的，可以由眼前的一件小事牵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也可以从一个人牵出许许多多的已故的、未故的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她们一辈子也说不完、说不厌。

前面也说了，我是我妈最信赖可靠的倾诉对象，这个关系一直维持至今，然而我的激情逐渐退却，没了听她诉苦、帮她分析的激情和耐心，我开始讨厌一肚子大道理的自己，那样的我在从前看来懂事贴心，在如今看来，简直是个笑话！

我是一个只会讲大道理的人，讲的还是死理，别人拗不过也赖不过。从前的我引以为傲，到了现在，简直笑掉大牙！

我恐惧我妈的诉苦，恐惧和她打电话，恐惧听到她的哽咽，无数个无眠的夜晚，我都在讨厌自己中入睡，我抓着头皮，头发丝掺杂其中，扯下不少头发；我的眼泪洒满整个脸庞，一些滴进耳朵里，耳朵被淹没了，好像快要失聪了……那是肉体和灵魂之间的排斥，是理论和思想的相驳——为什么我没法选择我的父亲呢？

当我有了这个念头，并且将这个念头敲在电脑上，我就已经犯罪了！

为了减轻我的负罪感，我变得殷勤。我勤快地打电话给他，每当快要发火时，罪恶感总是及时按压住我心中的怒火。

我耐心地、温和地，像从前他的小棉袄一样，一遍遍解释他的疑惑，一遍遍解答他的问题，我装作如无其事地说声“我很好”，然后拿开手机，抽一张纸掩住鼻子，防止那个可怕的声音穿入他的耳朵，否则的话我又要被他无穷无尽的道理压迫，我又无法很快挂断电话，要是更不妙，或许还会引起我妈的注意，我将受到双重的、令人厌烦的唠叨，到了那时候，我的眼泪会如同受到理解般夺眶而出，我会变得哽咽，上气不接下气，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这不是我要的结果。

他是无知的人、是无能的人，而我却是万能的。

我万能地可以轻松解决一切在他看来头疼的事情，我比他更了解这个世界，我比他更好地融入这个社会，到了如今，我已经成了他的老师。

但是我不喜欢、甚至厌恶这种角色的转变，我还没有强大到可以独当一面，我还没有可以离开他的比翼便能插翅飞翔，我讨厌他这样相信我，我讨厌他将一切希望放在我的身上，那样我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因为我何止不优秀，我简直是一个糟糕透顶的人！

当我无意中向他透露这样的讯息的时候，他显然有些后怕，而我为了防止彻底凉了他的心，只能峰回路转，假装自己只是随便说说。他是一个可以轻松糊弄的人，他相信我的话，几乎从不反驳。而这却又让我觉得他完全是一个没有主见、没有思想的人。我渴望他能替我出主意，可以在我迷茫时拉我一把，但是我知道不行，所以从不期望。

我讨厌着他，但是这话只能放在心里，只能在无人的四下敲在电脑上，这是我的秘密。如果被谁看到了，比如我的妈妈，或者我的哥哥，我想我不是会红了脸，而是红了整个身体，滚烫滚烫的，额头冒着热汗，双手握得紧紧地，手心里留下了四个指甲印，红成了一行。假如被他知道了，我该怎么办呢？他会怎么样呢？他会默默地走开，走进没人的屋子里，关上门，不开灯，坐在潮湿的地板上，或者仰头或者垂头，然后呢？会哭吗？我从未看到他哭过，从未。他大概会对自己感到失望，他是一个无能的丈夫、无能的父亲，他瘫在地上，双手撑着头，两腿又软又凉，身子却格外地放松，即使他的体格那么瘦，他照样会觉得身上的“赘肉”快垂到地面上了，或许那并不是赘肉，而是那颗心，突然变得沉甸甸的。当然他不会觉得我有错，因为我是他的女儿……

回忆中我对他有着种种的不满，这些不满足以令我一直厌恶他，我想应该是这样的，我自认为我的道理坚不可摧。

然而事实是，我的一切不满竟是如此脆弱，只需要一个契机，那些不满全部成了自责、罪恶。

他本身很瘦，如今到了中年，因为身体的原因更加骨瘦如柴。但是我们早已很少见面，只是偶尔打一下手机视频。

他在那头，我在这头。

看到我，他说，看着瘦了！

我说，没变，没瘦也没胖。

不知从何时起，他变得如此苍老，额头早已爬上了细密的皱纹，两个眼窝凹陷得厉害，红血丝越发严重，他的嘴唇很白，有些皲裂，为此他不得不说话过程中老是舔嘴唇。他的头发稀少，在白炽灯的照耀下仿佛蒙上了一层灰。他说话的声音很小，语速很慢，听得出来他很疲倦，然而依旧充满笑意，对他来说，和我视频就像和很久没见的朋友叙旧一样，对彼此的现状都是陌生的，因为陌生，所以需要了解得面面俱到。他问了我的学习，也问了我的生活，我在不耐烦中，敷衍地一一回答了他。他时不时打着哈欠，一打，眼睛一红，眼泪差点掉下来。

然后我问他，你吃饭了吗？

他说，吃过了，吃的面条。

我问，自己煮的面吗？

那段时间他在外地打工，住在附近租的屋子里，为了图便宜便找了一间矮小的砖房，里面只有一盏灯，一张木板床，墙面也只是用大白粉简单刷了一遍，昏暗的、拥挤的、破败的小房子，里面住着我的父亲。

他回答说，自己煮的。哎，那面条被老鼠吃过，已经没法吃了，我就吃了一口，干呕了半天也就倒掉了。

我将手机放在桌子上，画面不再是我，而是天花板。我抽了两张纸，掩住鼻子，继续和他说着话。他问我怎么不见了？我说，手酸了。

中年的他，依旧佝偻着身子，走起路来没有精神劲，年轻的时候似乎好一点。

年轻的时候，我总是趴在他的背上，嘴里流着哈喇子。他的背很宽很结实，我的小小胳膊缠在他的脖子间，那时候他把胡须剃得短短的，摸上去有些扎手。

出门时他要么将我抱在胸前，要么背在背上，护我周全。从小到大他没有动过我一个手指头，每次见我和哥哥吵架，他二话不说，先抬腿踢我哥，接着抱起我，抹去我的眼泪。

每次睡觉他都要检查我有没有蹬被子，直到现在，我午睡时披着的衣服或者毛毯都是他给我披的……

小时候的回忆总是美好的，那时候的他高大威猛，天塌了有他顶着，肚子饿了只需要撒撒娇，没钱花了只需要张张嘴。他会早上早起帮我补作业，为了让我多睡一小会儿；只需要一个电话，他便会骑着摩托来学校接我，风雨无阻。我妈调侃说，你爸你就是你的保姆！

其实他是我的圣诞老人，可以满足我的一切愿望，唯一不同的是，圣诞老人不会老，他会。

所以，爸爸，请你先别老，等等我……爸爸，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