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芦苇以为付建国至少三年才会回来,却在第二年末看到了他。他黑了,瘦了,整个人像缩了一个号子。要不是他主动打招呼,周芦苇一时还不敢确认,可还没寒暄几句,就见付建国神色凝重地往楼上去了。
办公室久未使用,前两天,厂房来了阿姨洗刷了一通,才勉强可以进人。付建国坐上他最爱的按摩椅,左右转转,闭上了眼睛。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传来干脆的高跟鞋踏板声。
“为什么阿联酋的业务不经过公司了?”
“多一个分公司了,现在是两个公司,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现在不同了,两个公司不能独立。”
“公司在国外,你说了不算。”付建国冷冷地看着她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她反问。
“我们什么事都没有。”
“那你还给她买房子?”
“她什么都不知道。”
“还是你在转移财产?”
“她跟我们的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
“够了付建国,你当我傻子吗?”
“能不能回家再说?”
“在家里跟他们说你出轨的事吗?”
“别血口喷人!”
“不说清楚我就去找她。”
“郭晓婷。你找她,我们就彻底完了。”付建国的目光像要把她穿透,“你可以辞掉她,但不能跟她胡说八道。”
“房子呢?”
“把房子拿回来又有什么难的。”
“好,这是协议。辞掉她,把房子拿回来。我就不会闹。”郭晓婷扔下两份纸书在桌头,“这是我忍耐的极限。”
“动作挺快。”
“不然叫你回来干嘛?”郭晓婷转身走了。付建国看到她脚上的细长高跟,好像快断了的样子。两年前,他以周芦苇的名义买了套房,并把她的户口也迁了进去,现在让郭晓婷发现了。发现以前,郭晓婷时不时闹离婚,“我让你滚你就得滚”,她总这样说。发现房子的事之后,她倒不说离婚的事了。郭晓婷自然不会轻易离婚,毕竟要分出去的财产仍然不少。付建国也不会主动离婚,但他一直在为自己留后路,他知道郭晓婷也有不以夫妻名字买的房子,还不少。
郭晓婷突然叫自己办公室,周芦苇很不安。因为她不像平时那样在工作时间通过座机内线,而是把吃着午饭的周芦苇从食堂里叫到办公室。郭晓婷说话的时候鼻翼会微微扇动,现在她没有说话,鼻翼也在扇动。办公室不大,两张办公桌面对面拼在一起,另一边坐着毛鹏。周芦苇冲他笑笑,毛鹏却把目光落在老板娘的方向,随即低头,写起什么来。自从毛鹏坐到老板娘的办公室,就不太和周芦苇说话了。她想把刚才的笑容收回来,甩一个眼光子给他。
一直在写写算算的郭晓婷抬起头来,看着她:“这个是给你的,明天开始不用来了。”
“什么?”周芦苇没反应过来。
“不懂吗?”老板娘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坚硬,“意思就是另谋高就。另谋高就,懂了吗?”
“为什么……”周芦苇小声问道,不觉间手里已经多了一张票据。
“这是支票,四千八。多给你三个月工资,应该没有亏待你。”老板娘放慢了语速,“还有,尽早把户口从房子里迁出去,不要打房子的主意。”
“什么房子……”
老板娘看看周芦苇,呵笑一声:“去收拾东西吧。今天就走,不要等到明天。”
“什么房子,可不可以说清楚?”
郭晓婷目光梭利地看着她,好像在反问:你会不懂?不过又想到她可能真的蒙在鼓里,忍不住在心里将付建国狠骂了一通。
“我和曙光是签过合同的,你不能随便辞掉我。”
“合同里说了,任何一方违约,都要支付三倍工资的赔偿金。赔偿金我给你了,还想怎么样?”
“原因呢?为什么?我好像没有做错什么事情。”
“原因?”郭晓婷的眉间揪出疙瘩来,“因为我是老板娘,你是员工,就这么简单。”
“合同书上是付总签字的。”周芦苇想,等会儿就去找付建国问清楚。
“是付总签的字,但辞退你也是付总提出来的啊。”
周芦苇不相信,付建国要辞掉自己,不可能不提前说一句。而且,今天他刚回来就要炒自己鱿鱼,更加不可信。不管怎样,这次她决心一定要问清原因。就在她走出郭晓婷的办公室时,她看到付建国站在百米外的铁门边,双手插着口袋,看向自己。周芦苇张嘴想叫,见付建国转移了目光和身体正对的方向,往厂房那边去了。她明白,辞职的确是他提出来了。捏在手里的支票有点变形,周芦苇轻轻地将它抹平。
办公室的东西不多,虽然她忍着不平的情绪整理自己的办公桌,还是让同事看出端倪。“我要走了,不干了,以后有缘再会吧!”两个同事和她的交往不深,连业务上的沟通都比较少。“啊,没听你说起过啊……”“怎么突然要辞职?”
“是被辞掉了。”周芦苇笑了笑,顾不得回答太多,就回了宿舍。住了三年多,一整理,东西还真不少。来不及买更多的行李箱,不够放的只能塞进麻布袋里。她留下一些非必需品,带走的是一个背包,一个行李箱,和一个麻布袋。不能再精简了。这个二人宿舍一直是她一个人住着,一开始还拘谨,毕竟不是自己的房子,过了一阵,随着墙上的明星海报和写真贴得越来越多,对床堆放的东西越来越杂乱,她已经把这里当作可以长住的小家了。现在,她要离开,很不舍。
走到大门口,现在,那里站着的是郭晓婷,不是付建国了。“我开车送你啊。”她说了一句,站着没动。要是以前,周芦苇肯定当真,尤其在这个确实需要帮忙的时刻,可能还会傻傻地问一句:“谢谢……我在这里等吗?”如今不再是从前,她闻到老板娘身上散发的拒绝的气息,瞬间厌恶极了那种惺惺作态。周芦苇当作没听见,也没看见,掂掂袋子,跨出大门。门口的斜坡拐角是135度的折坡,在那里,周芦苇还是忍不住回望了。看到老板娘站在原地目送,看到办公区和厂区,中间依旧是一大片闲置的场地,一如她来面试的时候一样。
袋子越拎越沉,呲啦呲啦,底子快要磨开了。周芦苇停在最后一段坡的中段,进退两难。坡下就是车道,载着往返车辆。得想办法把车拦下来,周芦苇暂留麻袋子于坡上,下到车道,盯着往东开的车辆。远远看见直达杭州市区的355路公交车驶来,她大挥双手,车子慢慢停下来。周芦苇冲着开了的车门向司机说道:“师傅,等我一下好吗,我拿下袋子。”
“什么?”司机没反应过来,周芦苇已经跑开了。而还没等她拿到袋子,轰的公交车启动了,全不理会“师傅,师傅”的吼叫。她再次来到道边,尽力挥手,拦到一辆开往平遥的车,“师傅,不好意思,袋子太重了拎不下来,可不可以帮帮忙啊?”女司机看她一脸祈求,无奈地说:“你拎不动我也拎不动的,再说一车的人不能等你一个人啊,我们要按时进站的。”周芦苇怔怔地由着车门关闭了。
她在道边站着,往东面的车越开越少,多数人都从市区回家了。一趟一趟的车由东往西,扬起的灰尘尚未落尽,又一波迷尘卷土而来。对面街边,几只狗撒欢奔跑,其中一只将同伴甩在身后,扭头称胜时不觉偏离了路线,迈进主车道,只那一霎间,惨烈的嘶吼被疾驰而过的私家车拉得悠长且凌冽。小狗撞车了,周芦苇“啊——”地叫出声,见那只狗从车屁股后面跳出来,用极其扭曲的姿势四处乱蹦,一跛一跛,后半身无力支撑,断断续续地拖着血痕。就这么几秒的功夫,小狗被压断了腿,差点命丧车轮。周芦苇看呆在原地,想起两年前诊所里的那个女人。
“嘿,你怎么了啊?要搭车吗?”一辆白色的私家车停下,摇下的车窗里露出一个女人的脑袋。周芦苇有点语无伦次:“我,要的。我还有一个袋子在坡上,就在那里。能帮我一起拎下来吗?谢谢你……”她不希望被拒绝,先道了谢。
“你去哪里?”
“你……往哪里去呢?”
“我去平遥。”
“我去平遥。”周芦苇不知道平遥是哪里。
女司机的力气不小,相比周芦苇轻松得多地把袋子扛了下来。她很能聊,三言两语就把周芦苇狼狈的原因给问出来了。“你确定没有得罪你们老板娘吗?那就是她到更年期了。哈哈哈,我更年期的时候比她还难搞。看得出我六十了不?哈哈,没看出来吧?都说我年轻,像四十出头的。”周芦苇颇感吃惊,忍不住侧头多看了她几眼。她一头黑发不见银丝,脸部略显松弛,但除了鱼尾纹,没有其他明显的皱纹。真年轻啊,周芦苇在心里赞叹。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懂保养。保养不是往脸上抹多少东西,当然基本的还是要做的。像你这样,虽然脸蛋嫩出水,也要开始保湿防晒了。还有一点,我以前是体育老师,可注意身体锻炼喽。”
“噢——”周芦苇恍然大悟,难怪那么重一麻袋她二话不说就扛下来了。
女司机继续分享自己的保养心得,多数都不在周芦苇的经验范围以内。周芦苇也没有心思听她说话,满脑子是付建国会不会打个电话过来解释一下。手机很安静,她看了一眼,确定没有静音。多数时候,她都看着窗外,路边的梧桐落尽叶子,等待来年重生。天色将晚,渐渐地,看不清人行道上的行人,看不清车子尾部的车牌号。手机响了,是短信的声音,周芦苇振奋起精神一看,是付建国的短信,说:“对不起,连累你了。”
周芦苇马上回复:“到底为什么?”但并没有发送出去。
“平遥到了呢,你去平遥哪里?”
“哪里去杭州的车多,就去哪里。”
女司机在公交车总站停下:“这里去杭州的车最多。你确定现在走?挺晚了呢。”
周芦苇说:“我就在这里下车,谢谢您。”
女司机帮她把行李搬进车站,说:“好像就两班车了。要走别错过,不行附近住一晚。”
“谢谢您……”周芦苇有冲动想改口“可以帮忙找个住的地方吗”,看女司机转身走了,只好挥手再见。付建国没有再发短信来,也没问问自己到哪里,带着这么多东西晚上一个人怎么办,心里有点愤懑。可转念一想,自己只是个员工,凭什么要求付建国对自己有额外的关心?看来是她潜意识里把付建国当成恩人、贵人,还有朋友的成分。尤其是他跟自己诉苦的时候,像极了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可是,自己从未向付建国坦白过,是自己没把他当朋友。这么一想,周芦苇的心里对付建国又只是感激了。
正想着,有电话进来,周芦苇看看来电显示,是毛鹏。
“毛鹏?有事吗?”
“你去哪里啊?”
“不知道。”
“你现在哪里啊?”
“平遥。车站里。”
“那你就住平遥呗,大晚上的。明天再想想去哪儿,其实在平遥长住也好的,那里房租还算便宜。”
周芦苇有点感动,毛鹏打电话给出实际建议,她是没想到的,她说:“是吗?”然后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是的。车站旁边有旅馆,你住一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找房子,住的地方安定了,你才好再找工作嘛。”
“好的……”周芦苇觉得自己以前肯定是误会毛鹏了,这个男人的心思挺细,虽然有点扭捏。
“嗯,你一个人注意安全。”毛鹏顿了顿,又说,“别往心里去。老板娘就这样的,老板都受不了她呢,世上没几个人受得了。”他想了想,又说,“离开,说不定还是好事呢!”
周芦苇点点头,点完头,才想到毛鹏看不到,就又说:“谢谢你,毛鹏。”
周芦苇找了家旅馆,洗了澡,躺在发黄的被单上。她睡不着,有被辞的沮丧和委屈,也有对不确定的未来的恐惧。这个新的房间,新的床,到了明天,就与自己没有一点关系。她回想毛鹏的话,觉得他说得对,在平遥租个房子,然后安心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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