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巴黎圣母院》,身后跟着小羊的艾斯梅拉达,容貌丑陋的伽西莫多。没错,这个看起来略洋气的阅读配置,是最早引我触动的文学元素。在一切开始之前,要从我母亲说起。
母亲:一个看盗版世界名著的小镇女人
我生于一个南方小镇,在一条还算繁华的街巷长大,繁华的概念,也不过就是三岔路口附近,算是街巷最好的地段。我们家租在那里开了个小店,算下来该有二十多年了。
回想起来,在那个接地气的小镇,放眼整条街巷,我母亲总是试图成为最特别的那一个。她有一条定做的白色长裙,绸缎质感,长长地垂到脚踝,每次穿上我感觉像是仙女。镇上坚持穿高跟鞋,穿小套装,放在现在叫OL装的女人就她一个。大约隔半年会换一次发型,有时是满头卷,有时是内扣卷,有时齐肩反翘,有时又是黑长直,常常我放学回家会发现一个完全变了样子的她,倒也总是惊喜。耳饰她有夸张的大耳环,以及镂空叶子状的垂感小金坠。那时,我觉得她真是个洋气的女人,跟这条巷子很不搭调。
母亲还有个跟其他女人不一样的地方,她爱看书。在镇上这种烟火气直逼柴火气的地方,显得就很奇怪了,更别说她一个螺丝店的女主人。跟其他街道的铺面不一样,我们家陈列的东西都是硬货,小到指甲盖、大到汽车轮胎模样的轴承,从迷你螺丝钉到粗如麻花的螺丝杆,各种型号应有尽有,从摆放看其实挺有秩序感,但它们有一个我很讨厌的共同点——全都黑乎乎且油腻腻。碰过之后洗手不到位的话,手指会黑出指纹纹路来。然后这个跟油腻打交道的女主人竟然看书,看杂志、看小说、看世界名著、看莎士比亚。有次家里出现了两本盗版口袋书,是作家雨果的,书很小,很适合在家实在无聊的初中生打发时间,我便翻了起来。
雨果:引发一个初中生思考人生的作家
那是很真切的口袋书,一看就是盗版,也不知道删减了多少重要文字,谁家的世界名著能浓缩成小人书,并轻松揣进口袋哪。好像是母亲从附近旧书店借来的——《巴黎圣母院》和《悲惨世界》,可能放在上边的第一本跟我比较有缘,就从它开始看了。
接下来好几天的闲暇时间,我都沉浸在伽西莫多跟艾斯梅拉达的故事里,看丑陋的敲钟人跟穿红裙子的吉普赛女郎相遇又重逢,看他们曲曲折折的人生。
原来那么丑的伽西莫多,因着良善的心灵,竟然可以被好看的女神艾斯梅拉达爱上,这狠狠洗刷了我的认知。原来不是好看的聪明的漂亮的,才有资格对应美好的事物。内心的良善,原来是这么珍贵动人的东西。那个暑气很明显的夏天,我一边帮家里看店,一边歪着脑袋把口袋书一口气读到了底,内心好像有点什么被撼动。
雨果出现的意义,让我意识到,小人物是可以被看见的。巴黎圣母院是多庄严的精神圣地,围绕着它生存生活的小人物多么卑微,广场上的流浪汉,难看的敲钟人,跳舞谋生的吉普赛女郎,在雨果笔下,他们都值得生活的丰富与深刻,都值得拥有撼动人心的精神世界,不因为丑陋、贫穷而成为蝼蚁,他们可以被看见,被善待。
是不是这座小镇、这条小巷的每个人,也都值得被看见?可以因珍贵良善的东西存在,而匹配更多的美好?这是雨果带着十几岁的我开始琢磨的问题。
螺丝店的女儿:用力挣脱生活的小人物
环顾起自己长大的这一条街巷,来来回回许多年,店铺还是那么几家,我能认识的还是那些叔伯婶婶,家长里短也复杂不到什么程度。大人小孩聊起我的同龄人时,常常会带标签,比如居委会主任的小孩,卖猪肉家的儿子,卖鱼的女儿,还有我——螺丝店的女儿。
打小起,我就很想跟其他身边人区分开来,可能被人提起时只冠名到螺丝店,这样显得不是很酷。也可能同我母亲有关。
大概她性子里的那一股韧劲,对我多少有点潜移默化的影响。我也会做很多跟这条巷子不太搭调的努力,试图摆脱“螺丝店”这个有点俗气的标签。比如总拿全校第一,比如从城郊考到省重点,比如上重点大学,比如去北京念研究生,果然,街巷里的人们议论起我,语气逐渐变得不一样。再后来,他们提我时会说,那个人大毕业的,那个在地产行业的,那个在广州定居的,对对对,就是那个螺丝店的女儿。
那些年,我常常会想起被雨果描摹的小人物。有时我觉得我是身后跟着小羊的艾斯梅拉达,跳舞的时候可以很美,被很多人喜爱,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是伽西莫多,除了良善似乎没有任何珍宝,也不被老天眷顾。
努力很多年试图摆脱那座小镇的我,从年少的洒脱,到青春期的避讳,到成长的挣脱,到后来的逃离,隔着时间与空间,现在竟然也会念想。
我的内心终究变得平和起来,我也终究还是那个螺丝店的女儿,是我母亲的骄傲,从不卑微,值得被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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