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留

作者: 纪年很快乐 | 来源:发表于2019-04-14 22:16 被阅读2次

    文|一船大饼子

    房门前天然形成的石板山路,缝隙间长出绿色植物,明黄小花点缀其中。一簇一簇密集的白色小花环绕屋子四壁灿然绽放。长势迅猛的植物伸出坍塌半截的院墙垂落下来。幽静早晨,凉风静悄悄地吹着。

    青岩在山林深处发现这个地方。木结构的屋子修建年限长远,因长期无人过问而显得破旧。随着乡村房屋整改,这样的屋子大多弃置荒废,原先的主人估计也搬入新居,留下这样一处房子还守在山野之间。屋内少数几样家具蒙满灰尘。一个破损的瓦罐,旁边是水泥砌成的水缸,缸底与地面用水泥砌在一起。风带进来的落叶干枯腐坏在水缸中,蜘蛛编出大而厚的网盖在上面。房梁垂挂蜘蛛丝。黑漆木制橱柜立在墙角,成为灰尘、蛛网的住所,几只黑色土碗占了整个柜子。晨光穿过格子窗户,房风轻柔吹着,老旧木门咯吱咯吱响。

    房子建在山林之间,松树、针叶植物的叶子长年累月在地上铺了软软一层。青岩拿着一只土碗在林中寻找。在距离房子几十米的地方,地势稍高的山路下发现水泥砌成的方形水池,葱茏植物遮掩下,沿着石块流淌的细小水流暴露了它的踪迹。池中石块长年被山泉浸润而光滑,长出的绿色藓类植物在水里一晃一晃的煞是可爱。青岩拂开浮在水面的落叶,蹲坐在一块地上,用土碗盛水来喝。坑洼不平的釉质土碗,端起来有质地,甘冽泉水顺着喉咙滋润肠胃,像清风将人包裹。山林的风微微吹拂,带着凉意撩乱额前碎发。

    山坡上几块大而形状规则的岩石,大概是从附近采石矿运过来供山里劳作的人们歇息。只是现在山中土地大多荒芜,青岩走了一天也没遇见人影。青岩将碗放在一旁,身体呈大字舒展开睡在石块上,岩石坚硬不平,咯得背微疼。视线所及是蓝色天空,薄纱似的云层装点天空,一览无余的蓝色,像一条细长蓝色绸布蒙住眼睛。金灿灿的太阳悬挂在对面山峦,热情得刺眼,又让人情不自禁与之对视。青岩额头很快沁出细汗,石块烙得背微疼,她侧着身子闭上眼睛又睡了会儿。风善解人意地吹着,在天地间舒展筋骨是惬意之事。

    青岩被胃里空落落的叫嚣声唤醒,她从早晨出门到现在只喝了几碗山泉。纵是甘冽清甜也无法让她忽略此刻的饥饿,外卖养出饭来伸手的习惯,饥饿感很快蔓延到四肢。人在物质面前往往显出柔弱,食欲重新将她与现实连接起来。出门时她执意将通讯设备放在屋里。说起来,就是一个手机。巴掌大的东西抢占人们的大部分娱乐。耳边没有信息滴滴的声音,没有电子设备在眼前营造的生活,好像整个人便与朝夕相处的生活断了联系。安静,清净,宁静。只是饥饿来得不合时宜,又亟需解决。

    青岩顺着山坡往上走。红色沙棘果长在陡峭山坡上,柔软枝条交叠生长,童年时为之欢呼雀跃的野食密密麻麻长出大片,无人过问。青岩背倚着山坡盘腿坐在铺着树叶的泥土地上,摊开手心放着小堆红色野果,她一颗一颗放入舌尖吞嚼。红色果粒嚼碎,舌尖酸涩,微微发麻。饥饿感并未过多缓解,像沙漠的旅人遇见一滴水,心里升起的喜悦让四肢逐渐恢复力气。有时人们的行为源于心理暗示,丰富饭食并非不可或缺。

    被树木影子覆盖的小道,阳光透过树缝洒下明晃晃的光斑。穿过树林的风呜呜叫嚣着灌满衣服。青岩脱下鞋子,赤脚踩着土路往回走。空气里闪烁着阳光温暖的声音。

    远远地便看见笼罩在光线下的屋子。空旷平地上的一间保存还算完好的屋子,木头材质因长年风吹日晒而斑驳发黄变黑,屋前长势茂盛的大树,树影落在黑色瓦片上,屋子看起来一半明媚,一半清凉。它默默地讲述时光里的故事,安静地等待人们向它走来。青岩觉得内心宁静,微凉的风轻柔吹开连日工作的疲惫。

    青岩对山野有一种偏爱,这样的性格自小便已形成。幼年时因父母的原因跟随祖母住在偏僻村庄,红色砖瓦搭建的屋子,屋顶用黑色瓦片一块一块紧密拼接而成。人们关系融洽,一砖一瓦都是老一辈的人请村里的能工巧匠一起亲手搭建,期间主人家每天供两顿饭食。按照自家意愿做出来的屋子通常屋内空间较高,用木板隔出小二楼,放置几个大的藤编木箱,是祖母年轻时的嫁妆,一张上年纪的雕花床。逢年过节,家里人多,青岩和年龄相近的小孩睡在阁楼,他们追逐打闹为了听见踩在木板上砰砰的声音。这是孩童容易满足的乐趣。雨天的时候,她执拗地光脚爬上阁楼,一整晚听雨水敲打瓦片滴滴答答的声音,真是悦耳呀,声音像在耳朵里越走越近,越走越远。上学时读到“珠石落玉盘”自然而然便想到家中阁楼。这样的乐趣常被第二天的感冒打破。屋顶长时间没人居住的湿气让她整晚睡在风里,睡在雨里。这是任性的欢乐让她付出代价,但她乐此不疲。祖母疼爱她,拿出过节时亲戚送来的黑芝麻糊,祖母舍不得喝,但每天早晨为她冲出粘稠的一大碗,青岩端着碗跟在祖母身边喝得一嘴黑。这是童年时深入血液的温暖。老旧的房子,上年纪的老人,还有,还有夏天的夜晚。

    祖母年岁大,不适宜高强度劳作,于是经营一个小的杂货店,以合理价格卖一些人们经常用到的物品。店前空地上种了几棵长势旺盛的万年青,树下放置木桌木椅,泡苦丁茶的银色大茶壶。夏天傍晚,人们拿着蒲扇聚在空地上天南地北地聊。一两个岁数偏大的庄稼汉每晚坐在树下喝二两高粱酒,边喝边侃侃而谈。等到夜深消暑后,各自吆喝回家。那时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杂货店是受大家喜欢的娱乐场所。店里有一个座机,一台电视。谁家打来电话,便大声叫唤某人的名字,有时找的人隔得远,村里玩耍的小孩互相吆喝着跑去喊。一台电视面前围着一堆人,热热闹闹地聊剧情,聊生活。人的娱乐方式少,人与人之间来往多,快乐也多。

    青岩上中学那几年,乡村改革愈演愈烈,老房子被推倒重建。父亲带着在外打拼的积蓄回老家,用半生心血堆出三层高的小洋房,这是村里不多的高楼,是让父亲体面的楼房。这体面没持续多久,便有了更高的楼层来替代。在乡村,强壮劳力大都外出务工,留下老人小孩看家守院。一年到头,除了过节,几层高的楼房,几近空置,房子太大,住人的房间便用来堆收割的农作物或是其它杂物。

    人们常常为旁观者的奉承付出许多,这样的快感来去如风,偏偏让人深陷其中,不愿自拔。新房还没装修完毕,祖母便过世。老宅拆掉,没有多余的住处,祖母吃住都换到杂货店里。夏天屋里闷热,祖母睡在旧的雕花木床上,呼吸不畅,喉间有痰,持续发出粘稠粗重的声音。青岩和一堆人坐在长凳上守在旁边,父亲端来小凳坐到祖母身边。那是他的母亲,他拉着祖母的手,将脸贴着祖母的胳膊,父亲迅速憔悴,透出疲惫,神色无奈像玩累了回到母亲身边的孩子。

    是从那时起,青岩对父亲怨恨有加,怪他的虚荣心剥夺祖母平稳的生活。她自小由祖母带大,生疏的父女关系由此更加冷淡。这样的怨恨随着年龄增长淡去,但长期的生疏已成定局。加上工作缘故,青岩回家时间减少。她搬进形状规矩的高层建筑,与一群陌生人各自蜷居在稳固方形盒子中。得空时站在阳台看四周同样坚固的水泥建筑,阳光下冒着腾腾热气。

    青岩坐在门槛上慢悠悠想着。成年后在社会谋生。逢年过节回老家一趟,住在钢筋水泥修建起来的高层建筑,防盗门将人们圈在狭小天地。娱乐方式多了,人与人之间来往少了,各自守着封闭的水泥盒子自娱自乐。她喜欢的生活幼小时便已体味,像一颗种下多年的种子经过磨砺在缓慢发芽。这里是否可以停留?心里有声音一遍一遍问。

    乌托邦让人心生向往,但现实生活逼人直视。一旦停留,她需解决温饱,艰辛工作多年换来的一切并非轻易就能扔弃。

    失去什么,获得什么?这是需要她斟酌的问题。对繁杂的社交往来早有厌倦,对老屋,山野向往已久。生活与山野间的辗转很快结束。

    青岩重新回到城市,直奔上班的地方,很快完成工作交接。她收拾好东西离开,没有告别,大概也不会有重逢。在这个地方工作近十年,人们各自忙碌,疏于人情往来,青岩走的时候和主管打了招呼,简单告别,很快会新人来接替她的工作,未起波澜。时间就是金钱,人们即使感情充沛,也缺少时间来表达。

    青岩从公司出来,一旦做出这个决定,她便像一只缚茧蝴蝶脱茧而出,浑身轻松。青岩回到家,无人居住而紧闭的门窗,空气不流通而浑浊。她很快将屋子处理妥当。刚工作时,为买下这个房子,她几乎天天加班到深夜,节省吃穿,熬了许多年终于攒出这个房子,一旦决定离开,速度之快好像多年打拼不过梦一场。青岩做好釜底抽薪的打算,她不会回头。青岩买好山居需要的物品,三天后,她雇了个车,带着换洗衣物,几箱书,两张囊括所有积蓄的银行卡重新返回山里。多年的游荡,好像就是为了此刻的回归,内心向往又激动。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

    这间坐落在山林深处房屋,院墙坍塌大半,墙皮脱落,至少荒废十年以上,无从知道房子的主人现在过着什么生活,也说不清主人会在什么时候回来。青岩将一张卡放在橱柜最底层抽屉里,里面是她大半的积蓄,足够买下这间木屋,至少也够租很长一段时间,总之哪天房子的主人回来不至于让她陷入手足无措的境地。另一张卡随意放在包里,够她一段时间的吃穿用度。

    回城的几天,她列出清单,为这次山居备齐简单的生活用品。青岩清洗水缸,打扫屋子,将带来的物件归置。

    明亮光线透过格子窗户,空气中飞舞的灰尘颗粒分明。青岩踮脚扫除挂在屋顶的蛛网,她的额头沁出薄汗,脸上污渍像糊的锅灰。空气一片寂静,能听见阳光温暖的声音。太阳光线逐渐倾斜。屋子收拾一番后看起来开阔冷清。青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背抵门板坐在地上休息。

    傍晚,微微发红的太阳停在山峦上空,灰白色的云层从中间将发光的火球分成两半,像薄纱系在中间。太阳逐渐成一个火球,夕阳变幻成华丽锦缎。几只鸟结队飞过。山峦上方的天空被染成金色海岸,暖融融的光线洒在脸上。这样的时刻,想紧紧拥住太阳,就算被融化也甘愿。“你来人间走一趟,要看一看太阳,吹一吹清风”,青岩微微仰头念出声。宁静霞光里,好像半生已过,心里澄澈安宁。视线转向别处时,因长时间对视强光而出现模糊。看过美景的眼睛就算再不见光明也值得吧。

    有时,幸福来得如此简单。夕阳一点一点落下,留下细碎云朵像雪花装点天空。青岩转身回屋里拿水桶装山泉,她来回疾步小跑,终于将水缸灌满大半。她累坐在地上,抱住水缸,脸贴着冰凉缸壁大口喘气。

    半晌,青岩重新忙碌起来。她捡来石块在屋外搭起简易灶台,干枝枯叶做柴燃起小小的火焰,火焰上架起一只装水小锅。时有烟雾呛得咳出眼泪,反复折腾,终于等到热气升起,青岩心里涌起喜悦忍不住轻呼出声。童年时和伙伴在山间玩耍,从地里挖出土豆,红薯架火烤来吃。尚小年纪,忘记从何处学会如何生火,如何翻烤,只记得这样的事乐此不疲。生存的技能从小就已学会,而今反而生疏。折腾许久,青岩吃到山居的第一顿晚餐,没有佐料的盐水面,毫无美味可言,能吃到便已感到满足。伴随物欲下降自然提升的幸福感。迈出山居的第一步,往后会更熟练,会更好。

    夜幕降临。临时搭起的木板,扔上一层棉絮,再铺一层床单便是床,青岩早早入睡。后半夜,风在枕畔翻动树叶的声音持续响起,无以成眠。青岩拉开门,月光明亮,漫天闪烁的星星,放眼望去,没有高楼,没有闪烁灯光,只有整片辽阔的山峦连绵不绝,只有山风翻动树叶沙沙作响,夜凉如水。鸟叽叽喳喳的声音,伴随天色亮起越来越密集。

    此处可以停留,这样的讯息在心里越来越清晰。都市丛林是片刻的修整,一生的时间里,除了随着人流往前走,还要用一些时间来循心做事。山河是一场朝圣,此刻她就在这山河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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