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起,出去看天空,是一块巨板下的墨黑。
天明,在门外,溜溜儿的东风从下沟刮来,一下子感觉衣服穿得少了。
铅云,把天压得很低,好像要掉下来似的。预报的下午有雪,看起来现在是制造雪的过程中。
走向沟底的林子,干枝铺了一层。风摇树动,又有干的小枝下落。落叶后落木,萧萧里缩紧了秋衣里紧裹的心。
哪里是料峭,实在是凛冽。两天的春温度后,日暖被收拾起来,叠放到一边儿了。这降温远超三九,那几天,教室外的月季没有耽搁一朵的开放,而梅在孕育中。桂树上挂着米黄的小花,我以为是腊月的开放,有人说是八月的花的干尸。去触碰,干干的小粒散开撒落,是花儿的骨灰。
东风不大,来自大海,阴冷的湿气里,龟缩的都是人了。想起在宁波的海边了,这眼前的冷酷,就真的发源于那一片浩淼,那深不可测其实一无所有的空洞吗?我有点不信,我不惧它几乎让北方无处不有的严寒。
一千多年前,这楼下的王湾从镇江回来过年。舟次长江,他觉得日生残夜、春入旧年,他有大时代的靠山,他胸襟把大江装进去了。今天,风起长江口,见不到大人物,它便威风大展,把刚立的新春挤到了边角,它想撕下那一页的日历了。
我不能让父亲起床,我不想让他直面长驱的寒气。身下铺着电热毯,我用电源安排了两平方米的春天,我保证给父亲的供应,让这斗室里有方寸的三月。头顶头的呼吸里,我感到我和父亲一样的频率。我们父子是这样的近啊,我的父亲走过了多少遥远。
入夜,父亲的长鼾统治和充斥着这个屋子,我在大部分的乌黑里看着看不见的天花板,头脑里乱云飞渡,亚欧非美,扫过世界多少遍以后,又回归这栽着一株樱桃一树杏花的庭院,又落脚到这张古老的木板床上。东风在夜,我听见它吹起牛棚上玉蜀黍秆没有压好的干叶,听见猫打架蹬落的散土扑簌簌落下,惊得鸡窝里的鸡子叫了两声。东风吹过榆树,榆树上有小小的榆眼,接着吹到邻居高高的土墙上。墙挡住了风吗?风是回去了还是绕道继续西行?如果四面都是这高高的铁壁,都是这不透风的铁屋,是否就能战败东风的猎杀,不会耽搁春天一秒的到来呢?
我甚至不想让天明。黑暗的混沌里,消磨了差异的疆界。我可以为所欲为,我的天马也可随意天下。伸手时空无疆,李白、曹雪芹、鲁迅都没远去;举步无所不遇,唐太宗、毛泽东都在眼前。有时感到最大的进步了,有时感觉一点也没有进步,有时感到了惊人的退步,不知道历史艺术、政治经济,但分明里似有一只白鹿腾地跃起,不知到哪里的草原或者密林……
不用开灯我都能摸住墙上的开关,我记得母亲在时它就是这样了。它孤零零悬于这空荡的老屋,窗缝里吹进的风都能使它动摇,上面的灰尘却不能掉下。母亲走了十五六年了,这边的世界却没有发生怎样的改变。曾经我很是惧怕死亡,我害怕那边永恒的黑暗。但日子总叫人清醒,也便不再拘于那寻常的生死。想想有的人在这边活着,受罪吃苦没有边际,有的人享着荣华却担惊受怕,我觉得他们有很多人亲尝了生不如死的滋味。人间在迈进,个体生死其实对整体没有意义。我每每从坟场走过,看见那一个个土堆,我不敢觉得自己比那里面的白骨对人类更有价值。真若有一天告别这人间,我一定不会畏惧,想想多少伟人和俗夫都在那边,人到最后得了彻底的平等,哪里还会有无聊和无奈?我一定会欣然奔赴,那里的寂寞和悲哀未必超过人间。
那边其实根本不存在,连黑暗和痛苦也没有。自然的我没有魂灵,谁死都是完全的消失和消灭。鲁迅在尸床上躺着的时候,什么伟大的生命也开始了成灰成土的路程,最后连灰土都没有了。鲁迅在那一刻,会有东风从门外吹进,吹起薄薄的被单,把他稀疏而灰白的头发和胡子吹得一飘一飘吗?
外面已经飘雪花了,东风的布局开始成势。我用木杈挑起红薯秧子,放到棚子下面,牛羊的食物还得操心。我看着雪花不紧不慢,渐渐盖白小路和房屋,能看见猫和鸡的蹄印了。忽春忽冬,逢冰逢雪,引着空落的思绪,去到未知的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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