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池塘一片蛙声里,老李头急急的咳嗽声长长短短,响得格外刺耳。
隔得不远的陈婶,翻了几个身,在隐隐压抑的咳嗽声里,她的心也像被揪着一样。
一刻钟后,咳嗽声渐渐止了。
陈婶反而更加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还是没声。她终于忍不住,拉了床头灯绳,在一片昏黄的灯光里披衣穿鞋。
脚刚沾了地,门外老大就来敲门了;“妈,这晚了,起来作甚?”
陈婶拉开门,脸上有不自然的倔;“我去看看老李,咳了半宿,突然一点声都没了。”
老大脸黑沉着,身体像堵墙似的挡在门口。
“妈,大晚上的别去看了。快睡吧。”
陈婶试图侧着从老大身体一丝缝隙过去;“没事,就几步路,我看看心里踏实了就回来!”
眼看着从缝隙出了门,走了几步,老大就跟上来了,伸手就拉住母亲。
“妈!”
天上一点月光也没有,陈婶借着屋里那点没熄的昏昏灯光看见自己大儿子的脸上,一片黑沉。
像雷雨将来,像暴风欲卷。
陈婶僵在原地,有气无力的甩了膀子。
“你到底要怎样?我就是过去看看,又不做什么!”
老大再也忍不住,冲母亲的背影脱口而出;“妈,你要点脸行吗?”
“哪怕你不要脸,我们也还要脸啊!你至少也该为我们考虑考虑啊!”
陈婶楞在原地,夜风微凉,像几个巴掌一样扇在她的脸上。
她咬着牙,抬头看见老李黑漆漆的房子。
咳嗽声像解救一样,又在夜里响起。
陈婶心里说不清楚的痛,却又奇异的安下一点心。
至少,还有声。
陈婶回头,看大儿子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
一直守着她回了屋,大儿子的脸上才算缓和一点。他替母亲拉上门,门缝合上的时候陈婶说话了。
她说;“我要是要脸,你们二十几年前就该死了!”
二十几年前,陈婶嫁到石子湾。
那年头,穷人家结婚,几斤胡豆,几尺的确良花布,另就是父母备下的鞋底,布面。
陈婶就被赶鸭子一样赶到了石子湾张家。
全湾的人都来看热闹,新娘子漂亮,红花戴在鬓角,映衬得格外俊俏。
看热闹的人砸吧砸吧嘴,都说是可惜了,这俊的姑娘,愣是给了张癫子做老婆。
张癫子人如其名,有颠病。
不发作时和平常人一样,一发作,癫起来比疯子还厉害。有一回,张癫子发病,挣断了麻绳,愣生生的咬死了自己家的黄狗,口水混着狗血染的一衣服。
附近的孩子都提心吊胆,生怕张癫子的病。
十里八村,没一个人家敢把姑娘往火坑里推。
只有陈芳,被她的继父和母亲亲手推进了火坑。
陈芳原本不是石子湾的人,她是县城里头大户人家姨太的女儿。
她一出生,就赶上六十多岁的父亲就去世。她母亲是五姨太,分了一些家产,带着她独自过活。
可谁也没有想到,年头一变,陈芳十几岁的时候,闹起了红卫兵。
所有土财主,都被拉出长街抹上牛粪游街。
陈芳那没见过面的父亲因为早死逃过一劫,却还是被人举报,扒了坟来暴尸。
而陈芳母亲作为姨太太,日子也不好过。
陈芳母亲没办法,只投身靠了一个成分极好的贫农。
从有阁楼的房子搬到了漏风的土墙,陈芳也过得小心翼翼,烧火做饭,割草喂猪,手上脚上血泡一茬一茬的长。
陈芳母亲的肚子却像被乡野的风吹进气,一年一鼓,生完一个没多久,肚子里又有了下一个。
陈芳常常觉得可怕,母亲的肚子不断大,继父还要打母亲,打她。
骂她们是祸害,是遗毒,是破鞋。
陈芳长到十七岁那年,张癫子拎了点散酒,切了半斤豆干上了陈芳继父家的门。
一口一个叔的喊,喝到脸色通红,几句话一说,聊到打光棍这事。
继续回头看看剁猪菜的陈芳,嗓门一开就是;“我大姑娘许你做婆娘!”
张癫子话头一变;“大户人家的小姐,嫌我们人家。”
“她敢!明天就让她嫁过去!”
就这样,陈芳第二天一早,稀里糊涂的就被继父的扁担打到了张癫子家里。
母亲抱着老幺,牵着三妹,后面还跟着两个穿补巴衣服的弟妹。
陈芳回头,泪眼朦胧喊她;“妈……”
陈芳母亲也红了眼睛,痛苦起来;“去吧……去了也比在这样的家里好过点。”
母亲流泪,别过头去,跟着继父走回了。
留下陈芳,在又一个陌生的土房里,等待命运的磨难。
直到陈芳生下几个孩子后,家里穷得叮当响。
借米是常事,借一碗米,得还一碗半。这年头,谁家吃饭不困难。
陈芳脾气温和,软软糯糯,不吵闹。干活也算不得溜麻,有种娇弱。
太阳一晒,就要化在田埂上似的。
张癫子越看越看不惯,打打骂骂,总是常态。
穷起来,一家人的棉衣才脱下身,就进了镇上估衣街或债主家。
可光是穷,那也熬得过去。毕竟几亩田,该是饿不死人的活路。
可张癫子的病……犯了两次,次次要命。
一次砸了家里所有的东西,陈芳没有办法,咬着牙壮胆上去想用麻绳捆他,却被张癫子一脚踹开在地。
还是邻居住着的李老师闻声跑来,几下上去捆了张癫子。
李老师是原上山下乡从城里下放来小山村的知识分子,也命不好,结婚没多久,媳妇就因为脑膜炎缺医少药,烧成了傻子。
两人互看一眼,同病相怜,道过谢,却再无别话。
第二次张癫子的病发,失了理智,他抱了孩子就要摔。
陈芳拼命的抢,头发被张癫子揪住扯掉一大块,秃在头顶,顾不得陈芳又去抢孩子。
好不容易抢到,脖子上却钝痛起来,像被毒蛇咬住,忘了痛,只剩无尽的恐惧,到了极致又坦然等一个解脱。
她想,也许是老天要让她解脱了。
李老师正巧路过,远远看见,慌得六神无主,捡了扁担,一棒子敲在张癫子后脖子上。
张癫子倒下,陈芳一回头就看见了李老师的白衬衫,满脸惊慌失色上来问她;“你怎么样了?”
她摇摇头,想说没事,眼前却发了黑晕。
再醒来,就是卫生所,头上,脖子上,身上到处的伤口被人上了药,抱着白色纱布。
她忽然才觉得痛极了。
浑身上下,每一寸都痛。她把头埋在膝盖,圈起自己无声的哭了一场。
再回到家,张癫子却不见了踪影。
起初陈芳以为是酒醉去了别处,一等半个月,仍旧不见人。
打听才知道,张癫子那次病发清醒后,看到两个孩子看见自己就抖,大的那个会说话,张癫子一靠近,老大就瘫在角落里闭着眼睛哭,哭着求张癫子别吃他,也别摔死他。
他会好好听话。
张癫子怔在原地,一双手没洗的血迹,狰狞可怖。
他是半夜走的,悄无声息,只拿了家里一个破碗。
丢下俩嗷嗷待哺的孩子。
陈芳也试图种过地,可她到底经不起,体质又弱,人家都嘲笑她,不像是种地,倒像是城里头小姐下了乡来整玩意的。
陈芳不怕笑,也不会反驳说话。可她一张嘴要吃饭,底下两个孩子也饿得嚎啕大哭。
陈芳能有什么办法,经人介绍,找了一个外乡男人,帮着干活。
村里人都说;“没这规矩,她那男人张癫子又不是死了,她也不是守寡,让别的男人上门成什么事了!”
陈芳不反驳。
心里来来回回,只有一句话。
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饿死。
此后,她的名声更臭。来来往往,人们泼粪在门口,男人都绕道走,只远远把眼睛留下。
没几年,那个男人跑了。
陈芳又没了活路,在石子湾里靠帮人过活,做的都是摘花椒,捣辣椒的活。
手比人受罪,换两个钱,她和孩子肚子也只有半饱。
离得不远的李老师看着,动了恻隐之心,几次叫陈芳到家照顾傻大姐,然后他贴补钱给陈芳养孩子。
陈芳帮着照顾大姐,洗衣做饭,擦身子扫院子的活计。
她活干得仔细,傻大姐拉屎拉尿,她亲自上手打理。
李老师回家,有热饭,热茶,还有清爽的傻大姐冲他笑。
李老师心里一暖,更加感激陈芳。他不断用工资贴补着陈芳的生活。
来来回回,日子多了,两个人都晓得那层窗户纸,迟早要破。
可事还是陈芳先起的。
在一个春夜里,电闪雷鸣。
她先伸的手,也不矫情,也不矜持。她说;“我没什么好报答你。”
“有的,都给你。”
李老师还清醒,逃一样跑离了陈芳的家里。
陈芳追过去,问他为什么?
“是怕我脏,污了你的名?”
李老师再抬头,牵着陈芳出了家门,爬过后山坡,看漫天的星星。
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用力划破了夜空。
喧闹过又寂静沉在苍茫夜色里。
那以后,两个人反大方起来,不管旁人说什么,老李依然把陈芳两个孩子当自己的一样待,一样养。
陈芳依旧尽心照看傻大姐,两个人荒唐得像一家人。
那时候陈芳两个孩子都小,对张癫子没有印象。他们常常以为,父亲就是李叔叔。
只是叫法不一样。
等到他们学会在村里人玩味的笑意里懂得耻辱时,李老师的妻子傻大姐也没熬过最冷的冬天,病死在榻上。
丧事办得庄严,陈芳为傻大姐哭灵,人们还是抱着膀子笑;“黄鼠狼哭鸡,一出好戏。”
傻大姐娘家来了人,言语难听,把陈芳骂得狗血淋头。
有胆子大的,红口白牙,上去揪住陈芳就要打,说指不定就是她给傻大姐下药,人才死得那么快。
李老师再也忍不住,上去缠打在一起。
他红着眼睛说;“傻大姐活着的时候,尿在床上,拉裤子里,一天换几套衣服。你们谁见她窝窝囊囊出过门?你们谁闻见她身上一点臭味?你们谁又来管过她,为她清洗过一次?”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那天,人群终于安静,李老师扶着傻大姐的棺材,悲恸哀泣。
但后来,村里还是有人说,是老话讲的,香的跟臭的一起都要遍臭的。
怨不得李老师变这样,他跟着陈芳一起,就跟块玉落在茅厕里,成了臭石头一样。
陈芳起初因为流言蜚语也伤过几场,后来李老师劝她有时间悲伤,不如干点实事。
他拿了多年积蓄,送陈芳到了县城一家罐头厂学技术。
不到一年,陈芳回来就包了村里几个无人耕种的高山地,栽下成片的黄桃。
几年后挂果,她一个人忙进忙出,联系城里的罐头厂,拉了一条生产线,帮着做黄桃罐头。
因为陈芳讲究,爱干净,口也叼。生产线总是严格要求,质量保障。
她手底下的出来的黄桃罐头,从选果到包装都是最好的。
没几年就出了名气。
十几年后,陈芳成了附近有名的黄桃西施,带着几十户村民全种上了黄桃。
老李却渐渐老去,成了孤寡老人。
陈婶的儿媳炖了汤,陈婶匆匆吃了两口,重新端了碗汤就朝外走。
老大拍了桌子站起来,大媳妇拉都拉不住。
老大冲着陈婶骂;“妈!你这又是干什么!难道你想叫人家天天戳我们脊梁骨!”
陈婶怔怔的,从鼻子里哼气,把一碗汤倒在地上。
她满脸失望看着老大说;“人家戳不戳脊梁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人没了良心,脊梁骨再硬再直,也只是直着走的畜生!”
陈婶扔了碗,啪一声碎了一地。
她打着空手到了老李家,推开门,老李正坐在床上,见是陈婶来了;“你又来干什么?”
“来看看你,昨晚又是咳了一宿!”
老李扯出一丝笑,故作轻松道;“唉,老毛病……不打紧。”
“不打紧?再这么咳下去,我怕你……”
从退休几年后,他总是咳嗽,一咳起来,心肝肺都要往外吐一样。
陈婶见了总皱眉叨叨他去检查检查。
老李却只是笑笑说;“不打紧,老毛病。”
陈婶却知道,老李一辈子站在三尺讲台上,粉笔灰常常飘得一头一肩膀。
那身体没毛病才怪。
她听人说吃猪血好,可以排灰清肺,整盆往回端,红烧爆炒做了足一个月。
咳嗽没治好,老李的先得了胃溃疡。
再后来又有人说冰糖炖梨汤效果好,那就更是了,一筐一筐的梨下了水。
老李的咳嗽没治好,牙先疼得受不了。
直到最近,老李咳嗽越来严重,几次见了血。
陈婶今天打定主意,非拖老李去医院不可。
老李知道她倔起来,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没办法,只能扎挣着起来,要和陈婶去医院。
陈婶掺着老李走到村口,正巧碰上老大的车送孩子去县里兴趣班。
陈婶偏头,故意不看老大。
老大黑着脸,看天边的毒日头,开了口说;“上来吧,我送你们。”
陈婶不为所动,掺着老李要躲开,老李却希望母子俩和气,顺势卑微的一再谢过老大,上了车。
一路上无话,孩子进了兴趣班后,老大把俩人送进了医院。
陈婶瘦弱,本身身体也不好,常年腰腿病,老李又走几步喘几下。
医院的检查单,三楼的三楼,四楼的四楼……陈婶看着医院大楼的楼梯发懵。
老大满脸不高兴,黑着脸,俯下身背起老李,上上下下的跑楼梯检查。
折腾到下午,陈婶去拿报告。
医生在办公室问她是患者什么人?
陈婶想了想,老大已经先出了口。
“邻居。”
医生疑惑的看看两个人,说;“那赶紧叫他家属来吧。”
陈婶凝眉上前说;“他没家属,孤家寡人一个。 ”
“有什么您就告诉我们吧。”
医生为难一阵后,到底还是说了,是肺癌,晚期,考虑患者年纪,建议保守治疗。
手术于他,没多大效果了。
那天回家后,陈婶愣是忍着,一声没哭。临了到家,她把老李搀回了屋。
老李忽然拉住她说;“我知道我日子不多了,……”
“别瞎说。你好着呢……”
老李摇摇头,也不“别为我再跟孩子们吵……这样年纪了,什么都过来了。不值当……”
陈婶哎的应着,眼泪在眼眶里来来回回的打转。
老李没多久,渐渐垮下去了。瘦得皮包骨头一样。
陈婶天天去陪老李,老大老二有意见,她也不管不顾。
擦澡,洗身子,倒屎倒尿。
老李常喊痛,吗啡大把吃下去,睡的时间比醒的时间多。
老大老二起初看得鬼火冒,却为了避嫌,也怕陈婶辛劳过度,不情不愿的去搭手。
一个蒸人的夏夜,老李清醒过来,老大的儿子恰好跑到屋里找奶奶。
老李见着小娃娃,忽然笑了,想起什么似的忙忙碌碌到处翻找。
陈婶问他;“找什么?”
老大抱着膀子在一边看。
老李摇摇头,没说话,样子很,仿佛是很重要的事情忘了一样。
他呢喃自语;“明明留在这的啊……”
半天他脸上一喜,从床头柜里翻出一颗化了的水果糖,颤颤巍巍递给小娃娃,他说;“吃,大娃。”
老大猛地怔在原地。
大娃……是他的乳名。
小时候,老李就是那样叫他,叫他弟弟二娃。
上初中,上高中,他和弟弟学习都不好,没本事,自暴自弃一段时间。
是老李,一步一步领着他俩从网吧出来。
一口一个;“大娃,二娃,人一辈子长得很勒。跌了跤子就想蒙着头过,那往后的,就只能跪着走完勒。”
是老李托了关系介绍他们去县城,当学徒,尝试各种工作,最后还支持他们创业,老二回家乡继承陈婶的罐头厂。
老大鼻子一酸,一脚踹在小儿屁股上;“出去闹去!”
他走过去,一脸嫌弃的抢了陈婶的帕子,语气不耐烦;“擦啥擦嘛,一天天的!”
说完又找了借口赶陈婶跟着小儿去看看。
屋子静下来,老李昏昏的又睡下。
老大拧了热帕子,一点点轻轻的擦拭老李的背。
老李瘦得没人样了,吃不下,疼痛日日夜夜磨折他。一层皮,皱皱巴巴黏在骨头上。
老大看着老李瘦骨嶙骨的肩头,忽然觉得陌生极了。
记忆里,从来都是老李高高大大的样子。他和老二曾被老李高高举起,一左一右,坐在老李的肩头。
老李的肩膀像山一样高,老李稳稳的驮着他们,走过涨水的小溪。
他们稚嫩的指着重叠的山尖;“山的那边是什么?”
对他们指;“山的那边,是路。大路。”
“大路?那为什么我们完全看不见呢?”
“等你们长大了,走出去就能看见了。”
那个时候……他记得,学校里的老师都说,李老师是要调走的。
因为教书教得好,调到城里去,就能走出大山。
他们那时还小,像听了天大的噩耗,哭哭啼啼跑去找老李,抽噎着要他别丢下他们,不要走。
老李红着眼睛,两只大手圈住两个孩子,声音一点哽咽;“傻孩子,谁说我要走的。”
“李叔叔不走,永远陪着你们长大。”
他到底是没走。
说不清为谁,留在了这小山村里,一待就是几十年。
一辈子眨眼晃过去,他老了,成了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
而曾经的孩子也长大了,知道一切往事,明白血液里他们流淌的骨血,和姓李的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姓李的对他们的好,都是因为他们的母亲以某种可耻的方式换去而来。
老大老二逐渐避嫌,再不叫他李叔叔,远远见了他,便躲开着走。
更见不得母亲整天往老李家跑。
来来回回和母亲闹了多少回,就为了个姓李的。
老大有时候也觉得,有点对不起老李,可名声呢?难道任由母亲和姓李的这样臭下去?
老大并不是恨姓李的,只是他到底不姓李,他姓张。
屋里静极了,没有外人,老大一点点为老李擦身体,又想起刚刚姓李的误把他的小儿当成往年的他。
一颗融化的水果糖,粘粘过往的记忆,撕扯着拉开。
有些什么东西,似乎难以从中分离清楚,越拉扯着逃离,越粘粘得厉害。
那晚,老大一晚上没回家。老李一晚上梦反反复复做,手里似乎一直握着一只小手,牵着头走过许多的岁月,看他长大。
老李没忘。
小娃也没忘。
陈婶第二天起来,从楼上收了两件衣服,下楼的时候,忽然眼前一黑,咔嚓一声。
腰上如被巨锤敲击,陈婶当时就痛得冷汗直淌,虾一样弓着身体。
还是两个媳妇听见声音,跑出来看,慌了神,立马开车把她送进了医院。
医生说,是腰椎盘突出引起的。要躺两天,静养,不能操劳。
两个儿媳忙上忙下,炖汤烧饭的伺候她。
两个儿子却都没有露面,陈婶只当是又忙生意去了,每年这个时节,林子里总有活干。
陈婶躺了两天,药输进身体,好转一点就扎挣着要回家。
怎么劝也不听。
两个媳妇拦不住,只能好好带回家照顾。
到家的第一天晚上,陈婶半夜还翻来覆去。腰上不见得疼了,胸口却隐隐燃着一把火。
焦躁又忧心。
窗外静悄悄的。
她忍着痛,披衣做起来,没拉灯。摸黑开门往老李家走。
她站在老李家门口的大树下,半开的窗户里,看见里头一盏灯火柔柔的亮着。
老大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老二趴在床尾。
老李躺在床上,被子盖得好好的。
三个人都睡着了,呼吸声起起伏伏,混着蛙叫,格外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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