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我过年回湖南老家,正在家里和父母聊天,突然我的一个族兄从外面走了进来,贴耳对我说道:“外面有人找你。”
我一听有点发愣,觉得应该是客人来了,或者是亲戚,既然如此,把他请进来便是。
“不行!”族兄道,“他让你出去见他。”
我一听,觉得有点迷惑,同时又有点愤愤,心想,又不是礼贤下士,这个人派头不小啊!后又一想,可能是一个辈份较高的亲戚,想摆摆架子,作为一个晚辈,出门去接也未尝不可。
于是我便辞了父母和老婆,随着族兄一起出了门。出了门,我往弄巷里左右看了看,发现在弄巷头,有一个人斜靠着墙,一只脚支着,正抬着头定定地看着对面楼房上的小窗户。他身边斜立着一个自行车,是老式的款,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他个子不高,穿了一身黑,戴着一个贝雷帽,这种帽子在乡下很少见,我有点好奇,实不知来者是个什么人。
老家的弄巷很深,又很窄,两旁高高的楼房把它挤压得像是上山的小道,阳光是射不进来的,所以总是阴阴的。在巷道的阴影里,他黑黑的身影,显得有点鬼魅。
族兄朝他努了努嘴道:“呶!就是他。”
来到他的近前,我才得以看清他的脸,瘦瘦的,颧骨很高。他见我们走来,忙竖直了身,一只手扶着他的自行车,另一只手急着找地方放,但又找不着,像入网的惊兽,局促不安。
我认识他,我的高中同学阿俊,就住在隔壁的村子。平日里,我和他几乎没有什么来往,只知道他在长沙工作,是搞艺术的,在一家培训机构上班。
我叫了他一声:“阿俊!”
他脸有点红,没有看我,应了一声道,“嗯,阿超。”
“你找我有事吗?”
“嗯……这个……”他脸胀得更红了,还是没有看我,说话有点结巴,似想说又不想说。族兄识趣,借故离开了。但他还是懦懦的,话还是没接着说下去。
“你找我有事吗?”我又问了一句。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随后又快速地避开了。就这么匆匆一瞥,我觉得那眼神里有种复杂的情绪,惶恐?痛苦?我也说不上。“嗯……那个,听说你开车回来了。”他问道。
是的,我记得我在班群里说过一嘴。要说没有点炫耀的成分,那是假的。这几年,在广东做生意,小有所成,虽然我并不觉得“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但还是想回家炫耀炫耀。
“嗯……广场上停的那辆奔驰是你的吗?”他还是那个老毛病,开头总喜欢嗯一句。
“嗯!”我回道。
“那……那你能不能载我去相个亲?”
“相亲?”我心里泛出了疑虑,言道,“你还没有结婚?”
他颇为尴尬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我不知道他的确切年龄,但按照我的大概来算的话,他应该有33岁了,33岁还没有结婚,在农村里确实不常见。
也许不应该,但是我当时确实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他该不会有生理疾病吧?我本想开玩笑般地问问他,但又觉得毕竟和他不算熟,这样子问还是唐突了。我进而又想到,他这样一个胆小木讷的人,交不到女朋友也是正常的。
“其实我本不必结婚的。”他看着地面,胆怯怯地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句话,声音很低,像是呓语,我几乎没听到。
“那为什么还要相亲呢?”在去女孩子家的路上,我开口问他。
“人总是要结婚的,是吗?”从后视镜里我发现他怯怯地看了我一眼,小心地说。他没有坐在副驾驶,而是选择了坐在后面。
“也未必。”我不知道为什么冒出了这样一句话,而且说得这么轻描淡写,是自己的真实想法吗?应该不是,我只是想宽慰他,可他又有什么值得宽慰的呢?
“噢!”他应了一句,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窗外的景色熟悉而陌生,一座座小山就像大地起的脓包般无赖地趴在地上,显出这个季节不该有的葱郁,绿的叶、黄的叶、红的叶,杂色不少。路两旁散落着大小不一的鱼塘,增氧机突突地响,气泡沸腾般往外冒着。有人立在路侧,说着笑着,摩托车横冲直撞地跑。“妈的!”有人摇开车窗骂道。
这么多年了,人还是那些人,似乎从未变过。
入村的路被两旁的鱼塘逼迫得甚是难受,挣扎着扭曲着向前延伸,我小心谨慎地驾着车,觉得可能一个不小心,车子就会掉在鱼塘里。行至中途,前边驶来一辆车,路狭,错不开,无法,我只有把车子倒出去。等再次驶上,行至中途,前方又驶来一车。由于之前让过,我便不想再让,坐在车上不停地按喇叭,对方也拼命地按,我一时气急,准备下车跟他好好理论理论,阿俊却发话了,“要不咱回去吧!”
我正在气头上,对他吼了一句,“回去了卵!瞧你那熊样,这些人,就得硬怼!”说完,一加油门,我开了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来车竟然退了回去,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开的是好车的缘故,他们怕赔不起。一时间,一种优越感从心底而生,我开车也轻快了很多。
绕了几个弯后,我们来到了女孩家。下车,我打量了一下她们的房子,是个三层小楼,外墙没有贴瓷砖,暗黑色的水泥墙面有点斑驳,上面泛着白白的东西,是什么我不知道。
阿俊极不情愿地下了车,不像我一样四处打量,还是怯怯的,站在我的身边。我去后备箱拿礼物,他就一个人杵在那里,那只不知所措的手又开始漫无目的找地方放置了。
“走吧!”我对他说。被我的声音牵着,他跟着我一起进了院。
出来迎接我们的是一个与我们年龄相仿的男人,看得出来,他刻意装扮了一下,黑呢子大衣,皮鞋擦得有点亮。他接过礼物,一边笑一边往里面让:“来来来,屋企坐!屋企坐!”
屋子里有点暗,老式门窗透进来的光有限,像窥探隐私的眼睛。一张木质红漆茶几边,围坐着几个人,一个老年妇人,两个稍老的男人,一个稍老的女人,一个与我们年纪相仿的女人。即使她坐着,我也能判断出她身子不高,身体瘦削,但脸盘子很大,像什么?我一时想不出来好的比喻,就像小孩子吃的棒棒糖。
屋子里并没有我们坐的位子,引我们进来的那个人也没有,我们只有站在一旁。阿俊还是低着头,站在我的身边,并不言语。
经过介绍,我才得知,老年妇人是奶奶,稍老的男人一个是大伯、一个是爸爸,稍老的女人是妈妈,大脸盘女人是姐姐,引我们进来的那个人是姐姐的丈夫,这家的上门女婿。
一家人并不言语,上下打量着我和阿俊,这让我觉得很不自在,我心里想:妈的,我去我老丈人家都没被这样打量过。
爸爸率先打破了平静,脸色阴沉,轻咳两声,对着阿俊说道:“你是来相亲的吗?”不得不说,这是一句废话。
被他问后,阿俊更加局促了,轻轻地点了点头,幅度很小,几乎不能察觉。
“做什么工作啊?”大伯问话了,他语气倒是和蔼,没那么冷峻。
“嗯……这个……”阿俊红着脸,似想说又不说,我想他大概是觉得自己搞艺术多少有点不务正业,不能照实说,但又不知道如何骗人,只能在那里支吾。
我在旁边替他回了一句道:“他在长沙当美术老师。”我说的也是实情。
“噢!原来是老师啊!”众人皆松了一口气,彼此间会意地看了看,怎么说呢?就像审讯者得到有价值的口供一样。
接下来的问话就司空见惯了,无非是收入有多少?兄弟有几个?父母是否健在?家里是否起了屋?起了几层?城里是否买了房?
全程中,阿俊不是“嗯啊”几声,就是默不作声,几乎都是我替他在回答,我对他的情况其实不太了解,因而又免不了添油加醋。我虽然不喜欢阿俊唯唯诺诺的样子,但好歹他是我的同学,此时此境,我就觉得他是自己人。再者说,对方审讯式的迫问也让我很不爽,心里自然有点气,说话也不怎么客气。
当听到阿俊在城里没房时,这一家子的表情显得很吃惊,我觉得像是在演一样。
“怎么可以没有房呢?”母亲发话了。
这几年我在老家的时日不多,也知道目前嫁女的行情,那就是要求男方一定要在城里有套房。我实不知,有套房又有何用?两人又不在城里工作,不是徒增负担吗?
“只是暂时没有而已,”我替阿俊辩解道,“他一个月收入一万多,这些年存了不少钱,再加上他爸妈也攒了一二十万,他的妹妹,也早嫁人了,家里就他一个男娃,又没啥负担,买套房还不很容易。”我虽然在数目上夸张了些,但也基本属实。
“噢!”众人又现出刚才得到“口供”时的神情。
整个过程都让阿俊感到局促不安,他把右手揣进裤兜里,在里面鼓捣着,仿佛里面放了一只刚捉到的鸟儿一样。我知道,他兜里揣着两万块的见面礼金。
他朝我靠了靠,凑近我的耳朵说,“钱!钱!”他似乎急于把钱送出去,仿佛送出去了,他就能娶到媳妇一样。我对他既气又怜,故意大声说道,“有钱也不能说送就送啊!再者说,相亲是双向选择,咱也得看看人家不是。”说完我拿眼睛偷偷瞄了一下“审讯者”们,想看看他们的反应。
他们倒是没有吃惊,似乎也觉得这里合理的要求,一直不说话的奶奶突然发话道:“这孩子虽然不怎么会说话,但看得出来,老实本分,见见吧,”说完朝姐姐说道,“去楼上把你妹妹叫下来吧!”
姐姐站了起来,她果然不高,大概一米五吧!大头和单薄的身体对比鲜明,真让人怀疑她是如何承受这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
姐姐上楼去了,我心里有了份期待,觉得也许如《风筝误》里一样,妹妹比姐姐好看许多也未可知。
可等姐姐把妹妹领下来,我心里不禁凉了半截,妹妹的长相与姐姐几无二致,而且更矮,看到她们两个,我一下子想到了《千与千寻》里的钱婆婆与汤婆婆。坦白讲,我觉得即便不结婚,也比娶了她强。我因而又同情起那个上门的姐夫来,这时我才突然想起,他进门后就没再说过话了,我看了他一眼,发现他面无表情,仿佛与己无干一样。
我又看了看阿俊,他应该也看到了他的相亲对象,我不知道他满意与否,但他揣在兜子里的手搅得更厉害了,他又一次凑到我的耳边小声地说:“钱!钱!”
“你满意吗?”我小声问他。
“嗯……这个……”他没有回答,我猜想他应该和我一样是不满意的,但他如此急于求婚是我始料未及的,要不家里催得紧,我想他也不至于这样。
妹妹站在姐姐旁边,没有言语,我也猜不出她的态度。
我在一旁站得久了,实在有点受不住,就想快速地结束这次相亲,于是说道:“这样吧!人你们也看了,情况就是这样一个情况,我们把见面礼先放下,你们商量商量,同意了就留下,不同意再退给我们。”我把“退给我们”四个字说得很响,还真有点怕他们不答应又不退的意思。
爸爸递给了伯父一个眼神,又看了看自己的女儿,不说收又不说不收,在那里忸怩着。
最后还是奶奶发话了,“那就先收着吧!我们再商量商量。”
听闻此言,阿俊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把钱掏了出来,我看了看,发现有几张都被他揉皱了。
送我们出门的还是姐夫,这次他没有说话。
在回来的路上,我问阿俊为什么不满意还要急于付礼金。
“既然要结婚,与谁结不一样?”他淡淡地说,在后视镜里,我看到他望向窗外,神情甚是愁苦。
过了年,我回了广东,跟阿俊少了来往,只是听说那家人把钱退了回来,似乎对这门婚事不满意,“她还能不满意?”我在心里道,因而又感慨现在娶个媳妇儿真不容易,但觉得那毕竟是别人的自由,自己也干预不了什么。
这样一耽搁又是两年,2018年的春节,阿俊又找到了回家过年的我,让我载他和他的对象去市里买衣服。
我一方面惊喜于他找到了对象,一方面对他这样三番两次麻烦我感到苦恼,我心里是有些拒绝的,况且他和他的对象去城里买衣服,我一个人跟了去,当电灯泡,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
“帮人帮到底嘛!”我老婆对我说,“你要怕尴尬,可以带上我嘛!他们逛他们的,我们逛我们的。”说完一脸诡笑地看着我。
也罢,我心想,就再帮他这一次吧!
阿俊这次谈的对象倒比上一次强点,不过听他说女孩年龄也大了,不然估计也不会看上他,“王八看绿豆,这是对上眼了。”我想调侃一下,我老婆连忙纠正我道,“人家这叫缘分好不好?”“哈哈!”我笑了起来,心里却想道,“缘分也罢,对眼也好,总比没人要好,不是吗?也许是吧!”心里的我点了点头。
阿俊和他对象逛了整整一个下午,大包小包地往车上塞了不少,女孩显得很开心,我想这次大概是稳了。
过了两天,阿俊给我发微信说,对方一定要求在长沙买套房子,不然就不结婚。“妈的,”我在心里骂道,“又是房子,又是房子,没有房子就不结婚吗?”我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又觉得没有办法。人生有很多事情,我是经常感到没有办法的,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你打算买吗?”我问他。
许久,他没有打字,我知道他在犹豫。他这个人向来缺少主见,只有在画画这件事上,他坚持了下来,不像我,刚开了头,就让我爸爸用棒子给止住了。我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我爸制止我时说的话,“你给我好好学习,别弄这些乌七八糟的事。”现在,我也不知道是该记恨他,还是该感激他,不然,也许我会和阿俊一样,到了三十多岁还讨不到老婆,也不会有现在的成功。成功吗?也许是的。
我给阿俊出了主意,让女方也出一部分钱,就算是借她家的,婚后再还给他们,这样就会少一点压力。消息发出去之后,许久,阿俊打了一个“好”字。
第二天,阿俊回了我,说对方同意了。一时间,我也有点惊讶,没想到对方竟同意得那么快,心中也由衷地替他感到高兴。
“只是……”他在打了这两个字后,便不说话了。
“只是什么?”我问他。
“现在首付还差几万块钱,你能借给我点吗?”其实在他没开口之前,我已经猜出个大概,也在犹豫要不要借给他。
我老婆还是那句话,帮人帮到底,我们手头有点闲钱,借给他也可以。
“可是,你得尽快还我,知道吗?我厂子里还得周转呢。”在转完帐后,我补了一句道。
“嗯!一定的。”紧接着是个双手合十求人的符号。
春节过后,阿俊在长沙买了套房子,是个二手房。他拍了照片给我,从照片上看,房子采光不好,而且极狭。
“多少钱?”我问。
“两百万。”他回。
“多大面积?”
“九十多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觉得花了两百多万买了一套九十平米的二手房,说不上冤,就是觉得不值当,但又觉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
“我们打算五一在老家结婚,你一定要来啊!”屏幕上传来了阿俊发的信息。
我几乎不加思索,就回了两个字,“好的。”之后几乎忘了这件事。
4月20号,阿俊突然给我发微信,说是要还钱给我,我才突然忆起他要结婚的事儿。
“你结婚要用钱,留着用吧!”我客气了一下。
“不用了,答应还你的,就得还你。”接着我就收到了转账的信息,“记得5.1来我家喝喜酒。”他补了一句。
这次我犹豫了,最近确实有点忙,怕抽不开身,“我尽量吧!”我说。
“别尽量啊!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一定要讨杯喜酒喝才行。”后面跟了三个碰杯的符号。阿俊在微信上如此健谈,让我料想不及,我又不想驳他的面子,只得应酬般道,“好吧!”
三个握手的符号传了过来。
这事成了我的一个心病,感觉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刚好没过几天,妈妈打电话过来,说是给我们准备了两桶菜籽油要送过来。我一想,干脆自己去取吧!顺便参加一下阿俊的婚礼。
五一那天,阿俊的家被装饰一新,到处贴满红色双喜字,一个大大的红色充气拱门立在门前,上面贴着“新郎李晨俊,新娘王玉兰新婚之喜”的字样,直到此时,我才忆起阿俊的大名原来叫李晨俊。拱门侧立着两个人的结婚礼照,笑得感觉有点僵硬。
几声礼炮过后,婚礼正式开始,新娘和新郎在司礼的引领下做着各种动作。等到了跟父母献茶的环节,我才第一次见到阿俊的父母,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民,虽然精心装扮了下,但还是掩盖不住长久劳作所带来的沧桑。
这时音箱中响起了《时间都去哪儿了》的音乐,歌声凄婉哀恸,感觉比平时听的更甚。阿俊跪在母亲面前,突然泣不成声,在场的有些妇女也跟着垂泪,我心里也感到戚戚的,想他三十多岁讨到一个媳妇儿还真不容易。这些年顶着不务正业的帽子过生活,还没混出个什么名堂,也一定不好过。
那天,阿俊喝了很多酒,也说了很多话,与人应酬方面显得很老辣,仿佛他是交际能手一般。我知道那不是他,可是哪一个才是他呢?或许他已经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了也未可知。人都是要言和的,或早或晚,我早他十几年就悟到了这个道理,虽然是在我爸的棍棒下悟到的。
参加完阿俊的婚礼后,我和他又像两条平行线一样独自生活了,直到几个月后,我被他发的一条微信震惊了。
“超哥,我老婆得了乳腺癌,早期。”从文字上我无法得知他打这几个字时的心情。
我首先想到的是这个人命也太苦了点,好不容易讨到一个老婆,竟然又成了这个样子。
“那还好吗?”我问。
“医生说还好,配合治疗存活率会很高。”
“那就好,那就好,”我说,心里由衷地感到安慰。
“那还能生孩子吗?”我又问道。
“不化疗就可以。”
“那能不化疗吗?”
“我老婆坚持要化疗。”
“你的意思呢?”
长久之后,他才回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之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屏幕上没再弹出任何消息。
“其实我不必结婚的。”这是他打的最后一行字。
(完)
本文参加《故事》专题2021年情人节征文活动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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