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门一役,三千妇孺皆缟素。越氏千甲,如今,只余臣一人。”
公山珏
十年了,我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越今朝。
彼时我独坐廊中,同春风下棋。天光斜入三寸,黑白之间,霎时多了独一份的光明。我抬眼,见他檐下抱剑,微微侧首,倚着栏杆睡着了。光过叶隙化丝成缕,落他眉间发上。
风来拂枝,遍地霜雪。
我就这样将他看着,连棋都不下。
这分明是雍成十二年的光景。
我以为,过了这么些年,我早就把他忘了。然而,他眠在旧时光阴,眉目未变,面容是这般清晰。我挪不开眼,生怕一时恍惚,又让他一身鲜血地倒在冰天雪地里。
然而这梦的最后,似雪梨花真的成了雪,纷纷扬扬的白,地上流着触目惊心的红。在这铺天盖地的红与白里,我看到他决绝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
可我醒来时,没有冷汗淋漓,没有惊坐而起,只是很平常地睁开眼,欲唤人掌灯。
偌大的宫殿里,宫灯若是再昏暗些,只会更加阴沉空荡。
“今夜何人守夜?”
越平野
午夜,无星。
天上没有一丝云,只一轮朗月高悬。我脚边有一盏昏灯,是值夜的宫女放下的。现下,她已倚着柱子打起了瞌睡。我一时不知看向哪里,只好把目光落在地上。阶上结了霜,映着淡淡的月光。秋风乍起,庭院里黄叶落了一地。
阖宫寂寂,略无声息。
为了消除睡意,我时不时会来回踱步,腰侧的长剑随着我的动作晃动,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把剑,是从我祖父的手里传下来的。父亲用他斩下了叛军首领的头颅,几年后,它在哥哥手里沾上了鲜卑皇族的鲜血。
现在,我摸着剑柄,不禁想,它曾经的主人会不会同我一样,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摩挲它的沧桑纹路。
我不由得挺直脊背。
然后我听见了他的召唤,一时有些讶异,却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
殿里很是昏暗,月光下,他的面孔显得有些冷峻。我摸不准陛下的意思,只得恭恭敬敬地行礼,低声道:
“微臣越平野,陛下有何吩咐?”
公山珏
“越氏儿郎。”
初闻这名字,我有片刻恍惚。许久没有做那梨下酣眠的梦,许久没有听见过这个姓氏。冥冥之中,有什么因缘么?
越平野。我将这个名字再念一次,记起他曾提过的,这是他最小的一个胞弟,不过八九岁年纪。如今已是挺拔少年郎。
不知觉,过了这么些年了。
他曾垂鞭遥指路尽处,说:“不问前路,但越今朝。”可是,今朝越后,尽是重峦叠嶂,何来平野呢?
我这才定定朝人望去。
这人来得并不久,我没什么印象。此刻,在摇摇晃晃的烛火下,他的样子似乎隔了很远,模模糊糊。
我静默半晌,不着痕迹地移开眼睛。
“眉目甚肖尔兄。”
我眯了眯眼,去捕那一点影子,却又不想看得太清楚。
到底还是不像的。
“只不知能得宣烈侯几分风骨。”
这时烛光一飘,那人勒马弯弓的背影也被吹走,隐在晦暗光影里。
总之,今夜是睡不成了。
命宫女简单罩了件衣裳,一展袍袖,声无喜怒。
“同朕出去走走。”
越平野
听他提起长兄,我心中的滋味说不出来。长兄无疑是我敬仰之人——从小,他留给我的,就是一个一往无前的背影,让人卯足劲去追赶。但,长兄生逢昏乱,朝廷不治将儒无能,他得以尽显才能,二十便挂帅出征…而我,如今只能执刀御前,囿于宫墙。
“宣烈侯一生功勋卓著,英锐无匹…恩师以利剑喻,而比臣以盾,实…不能与其争锋。”
此时他身旁只有我一个护卫,连侍婢黄门都没有,我不免时刻警醒着,先前的三分睡意早已消失不见。我揣摩不了,也不想去揣摩他的想法,只能在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
溶溶的光像雾一样笼在周身,显得庭中的月色有些冷冽。我们无声的行在廊下,夜风瑟瑟,檐角风铃叮呤作响。
一切都在静默。
公山珏
夜风很是阴冷,吹来断续的蝉鸣。空空旷旷的一个院子,在暗里有些凄苦。这是一个宫灯都照不到的境地。
我很少涉足这个庭院,也不许旁人打整。尘屑积在我坐过的地方,棋盘是再也找不到了。砖缝间的杂草长得很好,那棵树更是将枝干攀上了屋檐。
可惜,现在是秋日,看不到梨花了。
听他言语之下的不平,我站在原地,转过身,偏不教他如意。
“哦?你的师傅,也是宣烈侯的师傅吗?他年纪不小了,身体怎么样?”
我拍拍他肩头。他稍稍弯身的样子,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弓。
“得他这句,那你也是一副坚盾了。”
我就着他手里的灯火,再审视了他一遭。
眉毛像,眼睛像,鼻子嘴唇都很像。但是,凑在一起,偏偏就不是那一个人。
我有些好笑。若是越今朝,此时当挺直腰背,大声说出心中所求。不过——我又转念一想,他是不会落得这步田地的。
他生来该放歌四野,垂鞭六合。
我不由得怀念起雍成年间的西郊草场。那时我也能弯弓纵马,轻易追上他。他曾问我,我并不喜欢狩猎,为什么还是要与他争先。我与他并肩立马,只淡淡说。
“当我想做一件事时,便要做到最好。”
他在那端舒一个朗朗的笑来。潋潋的清光下,越发耀目。
“是了,臣想做成一件事,也一定会做到。”
那日我忘了问他,今朝,你想要什么?
或许,现在的我做到了最好,他也已经实现了他的许诺。
现在想想,他是多么张扬轻狂啊,在我面前,全无君臣之礼。如果到了现在,说不定我会因此与他隔阂。收了他的兵,让他闲在家里,别来多管闲事。
可他没给我机会。
我开始同情起面前的年轻人。他与越今朝当年年龄相仿,却和他的言谈全然不同。当年盛极一时的越氏啊…
那愧疚又生在我心头。登基以来削爵分权,我独保越氏荣誉,待他们是仁至义尽。可荆门的雪,还是沉甸甸压在我心头,经年不化。连同那个背影,一起印在了这每一斛月光里。
“那个脱簪守孝,一生不嫁的越何兮,还有其他人呢?可都还好?”
我终于提步走进去,进了又一个朦胧的梦中。
越平野
十几年前的一天,我以为那只是一个寻常的日子。长兄领军出征,不日便会回来。二姊为他酿的酒还没开封,他说,回来再喝。
他出门时,摸了摸我的头,让我想做的便做好,想说的便直说,越家会把我护得好好的。
我知道他说的是我认为长幼之序不可越,故而故意比剑输给表兄的事。我便答,我想在他回来时再赢给他看。
后来我确实是赢了…却没人看了。而现在,越家也护不了我,是我要护越家。
长兄最后的话,我不能听。
想到这里,我将袍袂一掀,咬牙跪下,一字一句狠狠掷在地上,声声铿锵。
“臣不负恩师,幸侍九五之侧,定保圣安。如若立于疆场,当盾护四方,拱卫山河!”
接着我叹了口气,语句慢下来。
“恩师,前不久…已经驾鹤西去了。”
我向来不精于文字,话一出口便忐忑起来,抬头面向圣颜,却见横斜树影交错在他的脸上,把面容尽数湮没,旁人看来,竟有三分狰狞可怖的意味。不知是因这景象,还是他接下来的话,我全身热血都彻底冷了,和砖上的霜结在了一起。
“阿姊——家姐安好,在家中吃斋。女眷们每日为家祠上香。至于其他人…”
放在一旁的灯被风吹得忽明忽灭,蝉声则越来越大,要把我的呼吸盖住了。我不敢再去看他。
一段缄默后,我张张口,最终低下头,低到地里。
灯灭了。
昏昏暗暗,只有亘古的月,千朝的风。此时风近月远,我才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冷,跪在青石板上,毫无知觉。
“荆门一役,三千妇孺皆缟素。越氏千甲,如今……只余臣一人。”
话到后来越来越轻,全无先前铮铮力度。只同秋叶一般,萧条无依。眉一紧,我看到地上出现的点点水渍,索性闭上眼。
十年了…我说出这话,仍然是那个孤苦无依的孩子,连眼泪都控制不了的废物!
公山珏
我做事,向来是尽力为之。故而当年捡回一条命,我却在床榻上躺了三个月,在生死中走了一来回。我梦到我的魂魄飘走去荆门,穿过乱雪纷纷,跪在丛丛尸骨中,却找不到他。
太医说,我本没有多大的伤病,可我一心求死。
所以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没有十分震骇。这些话白白锤在空荡荡的胸腔里,哪能激起一丝波澜呢?我只是慢慢将那些人的音容忆起,一个一个的,重在眼前人的脸上。
我错了,他与越今朝,的确很像。
或许他是有越家的才干。可惜,我不会让越家再流血了。
我抚上树干,上面有一些浅浅的划痕。
小时候,我和他爱在这棵树上刻下我们身长。一天刻完,他跳起来比划道,“这树一直长,把现在的刻痕带的比我们以后还高怎么办?”
我当时不以为意,拉着他的手离开。
“若是没用,砍掉便是。”我笑着与他说,却见他只是盯着我,没说话。
我至今忘怀不了他那时的神情。
后来,我把这个院子关了,把这树忘在这里,自然没有砍掉。现在它已然勃勃挺拔,儿时划下的刻痕,也远远地超过我的头顶。
我抬起臂膀,想去摸一摸曾经的印记,可无论如何都碰不到了。草木无情,这树长的太快,带着往昔痕迹,离我越来越远。
树犹如此。
我知道我迟早会想起往事。只是啊——
今朝,这棵树我留着,越家人我也替你护着,这些,你可还看见?
啪嗒。
突然间,一滴水落在了我的手背上。应是枝头的露水掉了下来。我抬起头,只见一树枯枝满挂夜露,在月下莹莹流光。风过时,璨璨摇缀,像冬雪,像春梨。
又是一年了。
我这般想着,揩去手上的凉意,转过身,没回头。
“走罢…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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