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凉薄帝王心,最是无情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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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机治世,实行酷吏政治,朝局动荡之下却是国泰民安、四海升平的盛世景况。
楚枫残暴无情、杀伐果断,登基那年一声令下便让我成了暮北的最后一位太子。
企图推翻楚枫统治的人如恒河数沙,这倒娇惯出他爱在闲暇之余看活人被施以炮烙之刑的恶习。
我在逃亡途中遇到了四处招兵买马的赵叶涵,他许诺在扳倒楚枫后扶持我复国,条件则是我要扮做太监潜伏在楚枫身边帮他们打探消息。
十三岁时,赵叶涵让李老带我进宫。多亏李老是当时的总管太监,我才被免去了净身之苦。
这一潜伏便是七年……
七年来,我终于从殿外打杂的小太监变成了楚枫身边的大红人,伺候着他的饮食起居。
由于我的泄密,赵叶涵那行人一路高歌猛进,总能在楚枫下旨剿灭时全身而退。楚枫也因此类事颇感心烦意乱,可那眉间敛着的愁绪又怎能比得上我的家仇国恨。
楚枫向来不是耽溺美色之人。自我入宫以来,还未曾见过他对哪一位嫔妃真正动了心。那后宫的三千佳丽仿佛个个都沦为了权贵的生育工具。
沉浸笙歌夜舞醉看俗世烟花也好,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美人一笑也罢,他断然是做不出的。
楚枫好猜忌,生性多疑,我依仗的无非是拼死才获取的信任。在忍痛上演那番苦肉计后,他说我是个识时务的好太监,随即把我带在了身边。
也许是念及救命之恩,楚枫对我不薄,给我的脸色比那最美艳动人的妃子还要好上几分。
楚枫烦闷至极时会找我聊天,我始终不敢直视那张古井无波的脸。哪怕我有八面玲珑的圆滑,也生怕因为说错一句话,头顶上那柄悬着的剑便毫不留情地落下来,复国的希望便随之彻底断送在了我的手中。
他时常低吟着“帝王心、孤独人”,身居巅峰的代价是终生的苦涩和寂寥,这是我打小就明白的道理。
楚枫嗜酒却不擅饮,小酌一二便脸色微醺,平日里的沉默寡言化作了难得一见的侃侃而谈。
他说他自幼见惯血腥,皇室表面看似温情,实则是暗藏了无数冷箭;他说他讨厌乌烟瘴气、永无安宁的后宫,充满勾心斗角、利欲熏心的地方引不起他半点兴致;他还说他后悔坐在了天下最尊贵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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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武八年夏,楚枫连续半月没有临幸后宫,众嫔妃早就按捺不住。
一日傍晚,嘉妃提着点心等候在崇明殿外,楚枫吩咐我打发走嘉妃并顺道留下食盒。事后,还破天荒地赏了我几块荷花酥。
美人比起江山社稷在他眼中不值一提。
酥糕入口即化,不过片刻,红晕便泛上了我的脸颊,皮肤表面传来阵阵灼痛,欲望在胸膛里野蛮生长。
我望向楚枫,他那凛冽的双眼开始燃烧,似在斟酌又像是自此缄默不语。
暧昧迷离的情感在空中波动又荡漾,楚枫欺身而上将我牢牢压在身下。急促滚烫的呼吸在我耳边叫嚣,悉数喷洒在我的脖间。意乱情迷中,两人已坦诚相待。他吞下我粗重的喘息,用坚硬捣入我的柔软。
金纱帐内,彻夜淫靡。
咽喉的冰凉让我惊醒过来,楚枫手持长剑抵在我的颈部,他的目光湿润又刺骨,深入骨髓的恐怖感像梦魇般跟随着我。
“为何假扮太监,混迹宫中,接近于朕?”
我顾不上浑身的酸软无力,跌跌撞撞爬下床,匍匐在楚枫跟前——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他睥睨着我,眸底满是怜悯和嘲讽。
“罢了,两年来你循规蹈矩、无生事端,朕这次饶你一命。”
“晚上再来好生伺候朕。”
那是坠入冰窖的寒冷。
烛光摇曳,身影交叠。
宫殿的檐角在夜色浓稠里隐隐闪着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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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端详着浴池中的男子,剑眉星目,挺鼻薄唇,不怒自威。
匕首的银光藏在袅袅雾气之中,思量许久后,我还是收起了繁复心思。
“小明子,跟随朕微服私访。”
相间数载踏出宫门,身后仍是一面连着一面的朱红宫墙,眼前却早已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马车划过万水千山,摇摇晃晃来到洛都。
我掀开帷裳,贪婪地凝望着满街的火树银花。
“陛下,今晚的洛都可真热闹!”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楚枫垂下眼帘,浅浅莞尔,睫毛翘起像极了吻。
心脏跳漏了一拍,可家破国灭的痛楚又再次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忘之不却。
茶馆内,人声鼎沸,楚枫把玩着瓷杯,醇酽酒香四溢。
“又是一年好收成!玄机现在可称得上是国运通天呐。”
“对啊,旱涝灾害频发的地方都受了治理,恶贯满盈的江湖大盗王铁锤也被衙门捉拿归案。”
“连苍厥那帮蛮夷……”
礼赞歌颂不绝于耳,楚枫仰头饮尽杯中酒,略含笑意地问我:
“有人说我是罗织罪名、陷害忠良的暴君,亦有人说我是励精图治、广纳贤士的明君。
——小明子,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陛……公子雄才大略、卓越非凡……”
楚枫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摆摆手沉默下来,将那烧酒斟满空杯。
酒壮怂人胆,封存在心中的疑问探口而出。
“公子在即位之初,安内攘外之时,可有考虑过他国百姓?”
良晌,才传来回音。
“我作为玄机的皇,考虑的当然是玄机的百姓。他国事务……我无权插手。”
答案远比腊月的雪更令我寒心。
“公子这‘我’字用来倒娴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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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枫的酒量没有随着年纪渐长而增加,一会便喝得酩酊烂醉、不省人事。
他被我安静地放在床榻上,冷淡的眼皮染了层绯红,嘴唇一张一翕,似是梦呓。
“杀了他!杀了他!”
蓦然,杀意在胸腔中暴戾膨胀,席卷着我的五脏六腑。
可当我抽出匕首的瞬间,与楚枫相处的记忆却如浮光掠影在我眼前流动,消融了一切。
“我不想他死。”
罪恶的想法涌上心头,死寂的灵魂化为乌有。
楚枫的喃喃自语更是湮灭了最后那根理智的弦。
是肮脏龌龊,是惺惺作态,是我。
我想和盘托出自己的身世,但爱与恨,情与仇又叫人难以启齿。
熬过这么多年,我却在收网之时遗落了心。
眼前倏地一黑,再次睁眼时已身处昏暗潮湿的地牢。火把仿佛流萤交错,我在愈发清晰的脚步声中坐起身,左右打量着周遭,猝不及防地闯入了楚枫的视线。
“陛下,咱们要成亡命鸳鸯了。”
“朕不会让你出事的。”
牢房的门开了,赵叶涵在众人拥簇下走来。他一脸戏谑地看着我这枚被抛弃的棋子,又缓缓踱步到楚枫面前。
“皇上,别来无恙啊。乖乖交出私印的话,我会让你死得痛快些。”
“赵叶涵,你的狼子野心瞒不住朕。
你当真以为万尚书、吴将军等人的突然策反是因为自己三年来不厌其烦地说服?
你当真以为朕微服私访只带了小明子一人?”
我借着火把的微光捕捉到了赵叶涵瞳孔中闪现的错愕与惶恐。
打斗声迫入耳际,刀剑挥舞,鲜血滋出。
赵叶涵疯魔似的劈砍,毫无章法招数可言。
他输了,输得一干二净,输得不着寸缕。
七年蛰伏,九年隐忍,统统毁于一旦。
我不甘却无悔。
由楚枫来治理这天下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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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沉晓。”楚枫一字一顿道出我隐讳了七年的名字,“你要复国,朕答应你便是……金丝雀是时候回笼了。”
黑暗中弥漫着瘆人的腥甜,腐朽下绽放出夺目的璀璨;所谓的掩饰原来早被参透,我是心存侥幸的跳梁小丑。
我在泪水混沌里晦涩开口:
“陛下,您为何还要放过奴才?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朕欠你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等风声过去,朕就昭告天下——你是暮北的国王。”
“你的子民方今安顿在湖口,暮北依旧是那个暮北。”
“……君无戏言。”
地牢一战终究还是走漏风声,群臣联名谏言要我性命。楚枫以举刀欲刎相逼才保全了我的安稳,只是我再也不能踏足玄机。
驱逐出境那天,我没有等到楚枫。戍关的将士告诉我,陛下是不会纡尊降贵来此送别我这个乱党的。落寞凄凉的背影在夕阳余晖中拉成了一条长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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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2日后,楚枫承认了暮北的权力。
那是君无戏言也是一生不见。
世人皆知暮北新王太监出身,后宫无妃,却不知我心有所属,情有所归。
即使两国君王未尝相逢,也不妨碍玄机恩泽暮北是史书里的一段佳话。
文/黎霁(辣子尖椒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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