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松韵躺在病床上,一幕幕往事如幻灯片,在他的眼前一一展开。
小时候,能吃到的甜东西太少了。
春天,雪刚融化完,土地还泥泞着,野生的郁金香冒出小芽,连根挖出来,放进嘴里咀嚼,咂摸,有一丝甜味。榆树上有榆钱,榆树的细枝皮也黏中有甜。
到了夏天,有一种匍匐在地上的草,至今不知道名字,结绿色的小果子,扁扁的,上面是规则的方格纹,嚼在嘴里,有一股草腥味,夹杂着一点甜味。
麦子快成熟时,摘几颗麦穗,在手掌里揉碎,吹去麦芒碎屑,露出饱满的泛绿的麦粒,嚼入口中,汁液满溢,香甜可口。
豌豆的绿荚晶莹透亮,不仅里面的豆子好吃,像翡翠一样的表皮,也脆甜爽口。可惜人家种了豌豆是做粮食的,小孩家只能偷偷摘几颗来吃,被逮到了会被臭骂一顿的。
入秋时,刺丫丫果果变红了,小心地从刺丛中摘下一个,在黑色布鞋上摩擦掉上面的小毛刺,用牙咬开,掏出里面密密集集的褐色种子,把带有韧劲的表皮放进口中咀嚼,是酸中带甜的味道。
冬天野外可吃的只剩下雪了,拿个小碗,到院子里舀一碗干净的雪,倒一点水,成了天然冰淇淋,拿个小勺,一点点挖着吃,冰凉中有丝丝甜味。运气好的话,凉篷上偶尔可以翻到冰雪覆盖的小酸果,还有厨房里胡萝卜中间的芯子,一丫子冰冻的西瓜。
为了吃,谭松韵和小伙伴们绞尽了脑汁。
胆子大一点的男孩,吃过烧熟的蝉、麻雀等。女孩子们,大多在植物上下功夫,只要有人尝试,从者如云。和谭松韵家隔了几十米距离的邻居家的小女孩,因为尝食了一种植物的花,中毒致死,那段时间,村里弥漫着紧张和悲凉的气氛,谭松韵就是从那一次开始,才知道原来人不都是老死的,小孩子也会死。
那时镇上有一家合作供销社,相当于现在的百货大厦,高高的柜台,里面的售货员冷若冰霜,算盘打得噼里啪啦。谭松韵有一次和妹妹去买东西,售货员冷冰冰地说:“中午下班了。”谭松韵和妹妹一口一个阿姨求情,那个阿姨置若罔闻,不理不睬,决然离去。谭松韵和妹妹没有办法,只好在外面的台阶上坐了两个多小时,等下午开门才买上。谭松韵隐约觉察到阶层、身份和地位的区别。
供销社就像个聚宝盆,里面应有尽有,它像磁石吸引着孩子们。谭松韵无数次在心里策划了这样的一幕:白天,谭松韵进入供销社,躲在什么地方,等下班人去屋空,他就可以进入柜台,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等第二天开了门,他再溜出来。
谭松韵的计划一直停留在酝酿阶段,上面村子里的一个孩子头居然先行实施了,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没有监控的年代,他也暴露了自己。不过念在他年纪小,人家也没怎么追究。倒是谭松韵,从此断了这份念想。
那个孩子后来长大,故态复萌,偷鸡摸狗不断,早早就进了监狱,几年后出来,娶了个美女妻子,生活过不下去,又一次以身试法,又一次锒铛入狱。
谭松韵家里条件算好的,冬天库房里挂满了肉,但他只喜欢喝肉汤,牛奶多,喝不完就做牛奶面条,吃得谭松韵直反胃。鸡蛋也多,煮鸡蛋也吃腻了。他最爱吃脑髓,家里煮了羊头,放在窗台上,他就拿根筷子,从后脑勺的小孔里掏着吃,等家里人吃了羊头肉,砸开脑骨,脑髓已经所剩无几了,因为他吃饭挑剔,骨瘦如柴,家里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偷吃了。
谭松韵还偷过自家的苹果,一根绳子悬着一个小篮子,篮子里装着又大又红的冬果子,谭松韵隔几天就攀上那些装粮食的大小袋子,吃力地摸出一个苹果,记忆中那个苹果又大又红,甜中带酸,好吃极了。因为苹果实在太大,谭松韵每次偷拿都有强烈的负罪感,他不记得自己究竟拿了几次,但记得家里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没有追究过他的这次行为。
谭松韵记得家里有个写字台,左下角的柜子有一把锁,里面装有方糖、罐头,有时还有红枣、桂圆等好吃的。他和妹妹嗅到香味,像小狗一样围着团团转,忽然,谭松韵灵机一动,他抽去柜子上面的一扇抽屉,把手伸了进去,摸到了一个袋子,抓出几颗红枣,或者小撮红糖或白砂糖,和妹妹分了吃。不过,也就止于这样,至于罐头方糖等完整的包装,他们是不好意思去偷去拆的。
谭松韵望向床头,他因免疫力下降住院休整一下,没想到秘书大呼小叫,让公司的人都知道了,这下,医院热闹得让他头痛不已,床头和柜子里塞满了鲜花、水果和各种营养品。无奈,谭松韵向护士请求屏蔽探望者,他才得以松口气。
谭松韵最近老是喜欢回忆往事,他的朋友刚子说,爱回忆往事,不是老了,就是走下坡路了。谭松韵自我感觉没有走下坡路的迹象,莫非,是他老了吗?
谭松韵拿出手机,打开相机自拍栏,端详自己,男人四十一枝花,尽管他已经四十七岁了,还没有明显的白发,皮肤也还没松弛,因为经常锻炼,体型也保持得不错。
那最近为什么老是想起从前呢?从前的生活苦,谭松韵的整个童年都在寻找,现实里梦里都在寻找甜滋味。现在的生活忙,忙忙碌碌里谭松韵在找什么呢?
谭松韵谢绝他人探望还有个原因,昨天,他看到了一篇报道,离他几百公里远的地方,还有人在为那里的孩子募捐衣物,他顺手点开,呆住了,一对兄妹模样的孩子在屏幕上望着他,他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在梦里,那对兄妹让他一度以为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和妹妹。
谭松韵一直以为,现在大家的日子都好起来了,“饱汉不知饿汉饥”,自己生活条件好了,以为别人也一样,其实不是的,那些孩子的童年里,也需要甜滋味。
谭松韵俊朗的眉宇微微蹙动,上齿不自觉地咬着下唇,这是他的脑海在迅速闪过一个个计划,他早已不是当年停留在幻想中的小男孩了。
果然,下一秒钟,谭松韵摸出手机,按下一串数字。
“嘀……嘀……”电话还未接通,微笑已经漫上了这个成熟男人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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