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海棠 一世凉

一时海棠 一世凉

1.

无相山因为山上有一座无相寺而闻名，无相寺的和尚们皆是六根已净，了无尘念，每日与经书香火为伴。艽生是从小在无相寺长大的，除了偶尔帮师兄弟们出门采买，或帮师傅在山中采药，便再也没出过远门。

艽生不明白为什么出去采买的师兄们每次回来，神情都是不对，有时候很喜悦，有时候很恍惚，一问，总是摇头，敷衍的说了句没什么。艽生并没有在意，大概一位优秀的佛门弟子是不会有那么大的求知欲的，确切的说，是对人情世故方面，比常人会直接的多。

像往常一样，艽生背着竹篓在山腰替师傅釆药材，这次要釆的药材，有一味比较难寻，艽生便比平时走的远了些。没曾想，树丛繁茂，艽生没有注意到一株药草的根部卧着一条小蛇，一伸手被咬个正着。只一会儿，艽生感觉身体在往下坠，但是他控制不住，眼睛也开始模糊了起来，在他的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他看见一个淡粉色的身影，这样的危机时刻，艽生却想到了，寺里的海棠花。

无相寺后院，杂花满院，有海棠一株，世人不知其贵。

艽生醒来时，看到的是一双大眼睛，明净，闪亮，再看这双眼睛的主人，正用手臂撑在床沿，对着他笑，这笑如窗外明媚的阳光，让人感到温暖。艽生何时与一位异性如此近距离的待过，一时慌乱，忙起身做礼，问道:“可是姑娘救了我？”

商青看他那不知所措的样子，扑哧一笑道:“小师傅，你可亏是遇到了我，我叫商青，这里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医馆，商家医馆”，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话一转:“你中的蛇毒可不一般，为了救你，我把我家的珍稀药材全都拿出来了”。

艽生一听又是感恩，又是愧疚，合手作揖:“感谢姑娘救命之恩，艽生无以为报，日后凡是有用的到艽生的地方，只管到无相寺传唤一声，艽生必不推辞。”

商青看他郑重的话语，沉痛的神情，却是狡黠一笑，道:“嘻嘻，小师傅你真好骗，你闻闻你喝药的碗，既然你会去采药，这些平常的药材该是闻得出的，你中的只是一般的蛇毒，我刚是逗你呢！”

艽生听完，依然一本正经道:“姑娘此话差矣，救命之恩大于天，能比无数珍贵药材，是艽生欠姑娘的，刚才的话依然做数，而且，姑娘可唤贫僧艽生。”

“好，艽生，我会常去无相寺找你玩儿的”，商青看他说的认真，就答应了下来，“不过，你答应我，别叫我姑娘了，叫我商青。”

艽生点头应了。

艽生离开了商家医馆，回去的路上，艽生总是想起商青，嘴里碎碎念着:“今天还好受佛祖保佑，碰到了恩人”，“商青姑娘真是个善良的姑娘，佛祖会庇佑她的”“她长得可真好看”…

“罪过罪过，出家人怎能想人家女子”，艽生像是受到了惊吓，匆匆回到了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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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艽生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这个小插曲有什么改变，依然每天诵经，采药，唯一的变化是，他每次采药都会多釆一些，送去商家医馆，因此，艽生下山的次数，便多了起来，一来二去，与商青却成为了好友。

商青要照看医馆，还没有机会去到无相寺，艽生因为送药材的缘故，倒是常来医馆，和商青探讨药理知识，两人在医术上，都是严谨的性子，也倔强的很，常常能为了一个理论辩驳到半夜。

商青总是调笑艽生:“艽生啊，你是和尚，念经才是你的专长，我是大夫，医术上的事儿，得听我的。”

艽生不为所动:“寺里的方丈是医药高手，我常跟师傅学习，也算半个大夫，碰到疑问，怎能不论一论。”

每每这个时候，商青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赌气道:“那你一个人论好了。”

其实，有些事已经在改变了，有些情，有些债，艽生不知，也可能他刻意不想去知，但商青，却是明明白白的知道。

这天，趁着空闲，商丘来到了无相寺找艽生，她说过她会来无相寺的，今天便是来履行承诺，还有就是，艽生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去找她了。

商青先去佛祖面前上了一炷香，寺庙的小沙弥知道她找艽生，便帮她把艽生换来了。

艽生看到商青有点高兴，又有点意外，她今日还是一袭淡粉裙，眉眼料峭，充满豆蔻少女的灵动，但举止却是像江南女子一般淡泊，优雅。

商青平日里总是笑着的，说话也是:“艽生艽生，我说来无相寺找你玩儿的，我今天来了，你想好带我去哪玩了吗~”

艽生看着她的眼睛，鬼使神差的便回了一句:“贫僧早就想好了，你随贫僧来。”

艽生带着商青来到了寺庙的后院，这里栽满了不同品种的花，以山野之花居多，艽生指着一盆正开的鲜红的花，对商青说:“商青你看，这盆海棠花，是我在采药时发现的，当时是雨后，花被雨摧残的不成样子，我却一眼相中了它，即使我怀疑它活不下来，但依然选择把它带了回来。没有想到，它不仅活下来了，还比之前开的更加鲜艳。”

满园春色，都不如商青面前摆着的这盆海棠，因为，这是艽生喜欢的，是他亲手种的，艽生喜欢的东西，商青都觉得甚好。

他们在花丛中待了很久，聊着无相寺，聊着艽生小时候的趣事，聊到了太阳下山都不觉疲惫，要不是寺庙中不留女子，且夜路不便，商青是舍不得的走的，这是商青第一次来无相寺找艽生，也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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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自从上次看过海棠花以后，艽生还是会常来医馆送药，并且会送商青一些簪子、手镯之类的首饰，这些首饰大都是用竹草编制而成，造型独特，很是精美。艽生有时候会问商青一些喜好上的问题，比如说:

“商青，如果我很想跟一个人关系变得更加近一点儿，我送她点什么礼物为好呢？”

商青很自然的以为艽生说的这个人，是自己，又是期待，又有点女子的羞涩，道:

“只要是你送的，她都会高兴的。”

“原来如此，贫僧明白了。”

那以后，商青收到了更多的首饰。那是商青过的最幸福的一段时间，她知道艽生是佛家弟子，却依然每天都沉浸在跟艽生结为连理，然后幸福一生的梦里，她坚定不移的认为艽生是爱她的，他会改俗，一定。

梦终究是梦，梦醒的日子并不久，在艽生问完送礼物的问题后的一个月，艽生的师兄来到了医馆，并带来了一封请帖，师兄告诉商青:“艽生还俗了，三日后是他大婚之日，娶的是小镇经营一家首饰店的姑娘，他本想亲自来给你送帖子的，奈何初入尘世，杂事繁多，便托了贫僧来了。”

商青听完顿觉五雷轰顶，她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几个词，“还俗、成亲、首饰店，”商青跟失了魂一样的念叨着，连师兄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商青终于落下了眼泪，她恍然大悟道:“原来，你问的是她啊，送我的东西，也是为了她吧，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让我每天骗自己，为什么…”

原来，有段时间艽生没有来医馆，是因为他偶然在恶霸手上救下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性子温婉，长的也漂亮，浑身透着一股子仙气儿，也爱穿白衣，远远看着像天上仙子。姑娘自己开了一家首饰店为生，被艽生救下后，便每日给艽生送她亲手做的吃食，用来报恩，艽生本是动了点凡心，但他始终记得他是佛门中人，一直在控制着自己，却又忍不住去照顾这个柔弱的姑娘，连带着照顾她的生意。

有一回，姑娘问艽生:“道长，我心悦你，你可愿娶我？”艽生惊住，看着姑娘媚眼如丝，下意识便点了头，事后清醒过来，他却没有想纠正这个错误，反而将错就错。

商青终于忍不住了，也或许这个时候，她终于想通了一切，她亲自打碎了自己的梦，换来的，是她伏在桌上，悲痛不矣。

除了商父去世，商青再也没有这么嚎啕大哭过，因为，商父是一名军医，他早早便给自己留下了遗书，他告诉商青，如果有一天他战死了，千万不要哭，他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商青作为商家人，一定不能软弱，要为国家贡献自己的价值，用微笑在这乱世生存下去。

三日后，商青穿了一件大红衣裳，上面绣满了海棠花，头上一根红丝带把披散的青丝全部束起。她站在小镇主街的一个转角处，风把她的发带吹的飘了起来，好像想迫不及待的挣脱束缚，飘向远方。

商青静静地看着艽生骑着马从眼前走过，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艽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抬眼一看并无意外，但他的心很是不安，他觉得他刚才失去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他策马来到了婚宴场地，抓着一个人便问，可看到商青，众人皆是不知，唯有医馆门前卖菜的小贩说道:“商大夫把医馆关了，好像要出远门，不知道去哪了。”

艽生突然发现，他好像做错了什么，当商青从他的生活中消失的时候，他才发现，他动心的，是那个跟他讨论医理，跟他看海棠花的女子，他不懂什么是爱情，他把小镇姑娘对他的好，当做了爱情，其实，他没有发现，每次他送礼物给商青，商青一笑的时候，他的嘴角也是微翘着的。

艽生醒了，商青却走了。艽生没有跟小镇姑娘拜堂，他说:“我找到了我心悦的人，那个人不是你。”小镇姑娘伤心的走了。一个错误的判断，一个将错就错的决定，一下打破了三个人平静的生活，心欢而来，心殇而去。

一时海棠 一世凉

4.

商青走了以后，艽生取消了婚礼，他化作了民间大夫，每天在不同的地方替人看病，从不在一个地方久留。并且时常去深山老林里采药，他在寻找，寻找商青的影子，他想用这样的方式，弥补他所错过的。

艽生没有想到，他再见到商青，是这样的场景。

那时候，因为疆域问题，边境常发生战争，艽生知道商父曾是军医，在遍寻不到商青的情况下，艽生选择了去边境碰碰运气。

艽生刚入边境，恰巧碰到邻国发动一场侵略战争，他以大夫的身份，自愿进入了军医的队伍。冷兵器的时代，战场就像是炼狱，长矛刺进身体，能马上看到鲜血喷出，满地的断臂残躯，艽生只想尽全力去救人，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倒在自己面前，艽生失了智，他小瞧了战争的残酷。

艽生双手齐动，全神贯注的在救治伤员，他没有注意到有一支利箭正冲他而来，等他发现的时候，商青已经倒在了他的怀里，艽生的双手颤抖着，他用手臂圈住了商青，语无伦次的说道:“不要...不要...不要这么对我...我知道错了，求你...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恐惧弥漫在艽生的周围，他真的怕了，比知道艽生离开医馆的时候，怕的更多。

商青的嘴角已经开始渗血，脸色煞白，她的手抓着艽生手臂，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眼睛睁开，她笑了，说道:“你一来我便看到了，我又救了你一次呢，这次...怕是收不到你的药材了…”商青的眼皮往下坠了坠，隔了一会儿，才听到她小声的说道:“无相寺的海棠花，是我见过最美的花儿，你有空的话，常去看看吧。”

商青死了，为了救艽生死的，艽生找了商青五年，最终，还是商青先认出了他。

艽生把商青带回了无相寺，把她葬在了后山的一片空地。那株海棠花也被艽生移了过去，搬海棠的时候，艽生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等我再和艽生来看你的时候，我就告诉他，我喜欢他。

艽生问过师兄才知道，那是他去找小镇姑娘的一个月里的一天，商青来找他，发现他不在，便一个人来看了看这海棠，纸条，该是那时候留的吧。

几天后，艽生重新入了佛门，并接任了下一任主持。艽生觉得，他好像还是那个无相寺的小和尚，每天诵经采药，生活一成不变。但是，又好像不是小和尚了，他不再诧异师兄们的失色，他开始在后山大面积的种植海棠花，海棠花摇曳的时候，是他每年，唯一会笑的时候。

上天就是这么的不尽人情，有些事，有些人，错过了便是一辈子。商青误以为艽生喜欢自己，却因为一时迟疑而错过；艽生以为，小镇姑娘心悦他，他也不讨厌她，这便是爱情了，醒悟的太晚，一世的遗憾。

商青，秦艽，皆药，然，不治情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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