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脚四奶
在我的印象中,四奶是这世界上最后的一个小脚者,以致儿时的我常常一边翻看书本上对小脚的描述,一边拿出尺子认真地丈量奶奶的脚,比比与三寸金莲之间有多大的距离,那时,四奶总是乐呵呵地看着我,待我玩劣够后,她才叫我去穿鞋,并吓唬我长大后大脚板嫁不出去。
曾经,四奶和四爷是当地最令人羡慕的一对,四爷风流倜傥,写得一手好字,刚十岁就给人写碑,现在老家还有不少他留下的墨宝,其中就有我最喜欢的大院正对门外的双龙碑文“千里来龙归此地,万年富贵在其中。”听说那就是四爷十岁时的杰作。奶奶不是名门闺秀,但属于小家碧玉型,人漂亮不说,还知书达理,深受院中大小媳妇们的喜爱。对四爷的记忆仅仅来自他的字与四奶口中有关对他的讲述。在一年的秋收后,棒老二(土匪)到村中打劫,四爷匆匆把一家老小都转移到后山的山洞里,自己来不及离开,就躲在楼上,结果被棒老二的土统子枪打中,留下一家老小7人撒手而去。沉沉的家庭重担此次压在了小脚奶奶的肩上,她擦干眼泪,颠簸着小脚带着伯伯、姑姑们穿梭于泥泞田埂,挖过折耳根、柴胡;攀折过槐花、野春芽……可她硬是挺过来了,伯伯们先后迎回婶婶,姑姑们都找到了好的归宿。岁月的风刀无情地在她脸上留下纵横的阡陌,她的小脚也显得越发的纤细。
我是唐家满房的老满(老么家最小的),自然得到四奶的宠爱最多,与四奶也亲近。我喜欢夏夜在院中一边搓玉米,一边听从她干瘪的嘴中流淌出的故事;喜欢提着灯笼跟着她在桑树上捉来一大口袋夜屁虫(一种类似于金龟子的昆虫),然后放进锅里炒得焦黄,掐掉头去掉翅膀,塞进嘴里嚼得满嘴溢香;喜欢点一盏马灯,跟着她到水田边寻找半躺在水面的黄鳝,逮回家改善一下生活……我常常疑惑不解的是,小脚的奶奶竟然在狭窄的田间小道上走得比谁都稳健。四奶允许我犯任何错误,可坚决不许我用衣兜兜东西,特别是茄子。她说用衣兜兜东西要吊尿泡,我半信半疑,她就让我摸她的裤裆,我真的摸到了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她说那就是她用衣兜兜茄子的结果,我于是信了。直到长大结婚生子后我才知道,奶奶那掉出来的东西不是尿泡,而是子宫,也不是因为用衣兜兜东西造成的,而是因为生小孩后做重活的结果,需要做手术切除。在消息闭塞的山村,在医学知识匮乏的山村,四奶就那样拖着外垂的子宫,肩负着一家人的生计挺了过来。
我喜欢偎依着四奶,喜欢静静地读夹在她每条皱纹里的故事、喜欢看她摸娑我考到满分试卷时绽开的满脸笑意、喜欢在她疲劳时为她捶一捶那只有我大脚丫一半的小脚。小时候的我顽劣透顶,但在小脚四奶面前却很温顺,也常常编一些别人听不大明白的顺口溜,四奶说我是文曲星下凡,是握笔杆子的,而且说我身上有四爷的影子。为了奶奶口中的那个文曲星,为了那个我从来没有谋过面的四爷,我寻找一切机会找书来读,并从小学四年级起就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
我的小脚四奶,就那样颠簸在我童年的天空,为我颠簸出一个瑰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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