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爷爷身边长大的长孙女,可我总觉得,自己很少见他,小时候是他在忙,长大后是我在忙,两个大忙人,谁都没有顾得上过见面。我大部分时候,都是从奶奶嘴里听说爷爷是如何固执,如何惹得她老人家不高兴了,末了又说他怎样给自己找麻烦。
我很难说清楚爷爷到底怎样,总之,在小时候,他的形象一度被神圣化,奶奶很会编故事,故事的主角通常都是爷爷,我和云儿妹妹哪天要是嫌弃饭菜咸了,奶奶就会悄悄告诉我们是爷爷跟买盐的人打架了。“呵,别看你爷爷耳背眼睛也不好使,跟那个买盐的打起架来一点也不含糊,一拐杖就把买盐的打趴下了。”奶奶说的时候绘声绘色,连她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奇异的光。我那时竟然没有丝毫怀疑从不会用拐杖的爷爷会拿拐杖做武器,现在想来,我应该是很崇拜爷爷的,才会如此深信不疑他的英雄事迹!
实际上,爷爷的忙碌是因为他是村里的干部,每天都要为村子里的事情操心,我很少跟爷爷在一起独处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我蹦蹦跳跳地去找他,然后一直安安静静地呆在他自封的书房里,我那时候才多小啊,肯定是闲不住的,于是我就一个人在屋子里瞎折腾找东西,抽屉里有他盖章用的印泥红艳艳的有那种香味儿,印章呢,有些旧,棱角上已经有些发黑,摆在最里面的算盘也是木制的,因为长期用,算珠被磨得圆润锃亮,这些东西我只敢偷偷地看几眼,爷爷说过,那是干部用的,不能拿来玩。我只好找些别的东西消遣,比如在书桌上摞得整整齐齐的新农民杂志,那里面大部分内容我是看不懂的,我喜欢找里面的笑话看,然而一本书里的笑话很少,不大的功夫就已经翻看了一半的杂志,我当然是烦了,甚至想不明白他老人家何苦找来这么多杂志来写报告。
我是在最下层的抽屉里找到的《红楼梦》,它的外面被废旧挂历包裹着,四个角被折得整齐,翻开就可以看到爷爷的钢笔字,那么方正,有棱有角,只有爷爷才会写得这么好看。那本书散发出来的墨香味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上午,我一个人半跪在木椅上,整个人半趴在桌子上去读那本看起来晦涩难懂的书,我第一次那样痴迷进去,以至于爷爷已经站在我身后了我都没有觉察。“悦儿啊,你都认得这些字吗?”我立刻吓得合上了书,低着头羞于回答爷爷的问话,只盯着他还沾染着灰尘的黑布鞋。然后就听见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把黑色的公文包摆放在了那摞有些东倒西歪的杂志堆上。我揉了揉发痛的膝盖,仓促地跑了,甚至忘记了问爷爷一些事情,只觉得脸上发烫,像是被发现了什么小秘密。
我原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过了几天,他骑着那个有横梁的自行车回来时,给我带了礼物,我远远就看见那辆黑色的吱呀作响的自行车是奔向我的。那个礼物四方艳红,拿在手里很有重量,我接下的时候,不敢正视爷爷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我甚至都不敢想他是怀着怎样心情送我这个礼物,我清楚的知道他因为兼职去石粉厂砸石头早就砸断了右手一截食指,他本来应该领着村干部的年薪安逸享乐,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终日操劳,干不完的活,做不完的事,现在他居然还给我买了一本字典。字典的扉页上依旧是他一丝不苟的字迹,购书的时间,我的名字,写得清清楚楚。我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爷爷,我大概不会有幸接触跟书籍结缘。
我的爷爷实际上是一本书,我想读懂,可是我也许连看一眼封面的勇气都没有。后来我有幸可以经常进入爷爷的书房,从犄角旮旯里翻出各种书出来,我总觉得,有一天,我读懂了藏在书房里的这些被布头包好书,我就可以理解他。可是我错了,从我离开家开始,我就再也没机会读完那些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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