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缕阳光洒落面庞,王振国从被窝里爬起。
说是被窝,其实也不过只是一张已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薄毯子和一条已发霉不知多久的黄被子,以及只剩下一坨的枕头。
但对他来说,这已足够了。人睡觉时,只要避免着凉就够了。
他从被窝里出来,简单地将它们叠好,放在一个很大的包里,模样大略跟垃圾袋有些相像。
接着,他从包里取出一双名牌运动鞋。鞋子还算新,跟他的一身装束很不相称,特别是与那一头油得发亮,乱七八糟的长发。这鞋是他前些日子,从二大街一栋高档住宅区的垃圾桶里找到的。那天他趁看门人打瞌睡之际,偷偷溜进了小区。
鞋子大了三码左右,但绑紧鞋带的话,还算跟脚,走路不会有太大问题。他直起身转了转身子,又扭了扭脖子,随着关节发出一声声响,他感觉浑身舒展开来,就像杂乱的线团被卷回了线轴,令人心旷神怡了。
他抓了抓身上的痒,最痒的是头,他被整个头扣了个遍,落下的头皮屑使地下的野狗品尝到北方下雪的滋味,它匆忙逃开,茫然地看着他。
他提起包,脚步轻快地走在路上,嘴中哼着些过时的曲调,他将口袋里一坨的钱拿了出来,仔细清点了一下,没有多少了。
他的肚子咕咕叫,尿也有些急,于是,他先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排空膀胱,再朝着那条熟悉的早餐街走去。
两旁的树木随风摇曳,仿佛舞台上跟随节拍跳动的舞者,早晨的旭日恰到好处的落到它们头顶,宛若聚光灯精准的点亮出台上的舞者。街道两旁,包子笼上的蒸汽一缕缕冒出,磨米机的声音一阵阵响起,店员之间井然有序的交流声,使途经此地昏昏欲睡的人们稍稍精神了些。
王振国径直走到一处熟悉的包子铺前,开口问:
“有剩的吗?”
店老板摆弄着竹笼,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搭理他。
“喂,问你话呢,有剩的吗?”
老板依然背对着他,不耐烦地回答:
“要几个,半价给你。”
“俩个肉包,俩个菜包。”
“三块五。”
王振国从口袋里翻出挨成一团的钱,从里面取出三块,放在台上,其余的一团原封不动的揉回了口袋。
老板从写着“当日现做”的木牌下面的竹笼里取出四个包装在袋子里,递了出来。
“哪天的?”
“昨天。”
“我看着不像。”
“别废话,给钱。”
“这不是昨天的。”王振国飞快地将台上的钱收了回来。
“前天的,要不要!”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再拿四个,我就要。”
“爱要不要。”
“反正也是前天的。”
“钱!”
万振国再次将钱放回桌上,用手紧紧压着。“你先把包拿来。”
店老板又从竹笼里取出四个包,递了过来,王振国接过包,转身离去。
“少了五毛!”
“我就剩下三块了。”王振国径直走了,连头也没回。
“逼养的!”走在路上,他看到袋子里的四个菜包,脱口而出道。
他一口气吃下三个菜包一个肉包,将其余的封好,放进包里,打算留作午餐。
他走到在投币售水机面前,从包里取出一个半透明黑色的大塑料水壶,对准出水口,在投币处投下一块钱硬币。水哗啦啦地流出,水壶很快充盈起来,在即将满溢而出的霎那,他移开水壶,飞快地蹲了下去,用嘴去接那落下的水。水停了,他喝得心满意足,打了一个大大的嗝,随后将水壶扭紧,放进包里,他背起包,感觉一下子沉了不少。
人一天所需最多的东西便是水,而只需要一块钱就能确保水的健康,王振国以为,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事情了,因此,他每天都要来上这一趟。
他走进一座废弃大楼,找到一个有光照射进来的角落,坐了下来。他的肚子很胀,其中大都是水,因此,坐一下是非常有益于健康的。再说,早晨的垃圾桶里大都刚被清理过,因此很难淘出好物来。于是,他从包里拿出一本发黄,页已松散的《罪与罚》,思绪随着拉斯柯尔尼科夫(书中的主人公)飘动。
这是他在图书馆旁的垃圾桶里找到的,他包里的书,大都是从这里挖掘的。
在看到波尔菲里(书中的配角)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审问时,他的手心渗出一把把汗来,当他看见他的手在书页上流下汗印时,他才回过神来,同时察觉到膀胱已涨得不行。
他走到一处角落,发现有人正躺在下面,发出轻微鼾声。于是,他走到另一处角落,排出一大泡尿,坐回去继续翻看起来。
直到第三次尿意袭来,也许是第四次,他记不大清了。他将方才从中取出的树叶放进他正看完的那一页,合上书本,再次排空膀胱,背起包,向步行街走去。
太阳洒在身上,王振国感到有些热了。他脱去棉衣,放进包里,留下一件黑色单衣。街上的人多了起来,人们脚步匆忙,有穿着制服形色匆匆的男人,提着一袋又一袋菜的妇女,神色严峻地听着电话的大叔,盯着手机闯红灯的骑手。
人们的生活总是带有强烈的目的性,这种目的性深深的刻入他们的日常点滴之中,使他们忘却了生活的本质。生活并不只是为了活下去,如果一个人的一切活动只是为了活下去,那他其实早已经死了。生活是一段旅程,过程中的酸甜苦辣,一个拥抱,一抹霞光,一次情不自禁的笑,一场酣畅淋漓的哭,一次印象深刻的感悟,是疲敝之后躺在床上的休憩,是病愈之后浑身舒畅时,那种失而复得的侥幸,是去感悟生活本身,是努力追寻生命的意义。
若是这样,就算仍然穷困潦倒,你也不在为了活着而生活。
你为了生活而活着。
他走在路上,双眼明锐的扫视着地面,在随处可见的垃圾中,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零散的几个易拉罐,不值得他为此弯腰。
他看到花坛上有一根长树枝,不粗不细,他捡起来掰了掰,很是结实,这是今天的第一笔收获,他将它放进包里。
他走在路的边边,争取与每个人都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或者说,是人们都恰到好处的远离他。他们在他的身后嘀咕着什么,或是捂着鼻子从他身边走过。
“阿姨!”他走到步行街大商场后面的几个垃圾桶时,朝正捡着纸皮的阿姨叫道。
“小伙子,你来啦!”阿姨也朝他叫道。
俩人简单的寒暄了一阵之后,王振国从包里取出方才捡到的那跟树枝,搅动着垃圾桶。
一箱过期的啤酒,一些还算干净的袋子,还算多的易拉罐,还算不错。
他将那箱啤酒放进包里,同时他从中抽出一个黑色垃圾袋,将易拉罐踩瘪,全部装了进去。他用手掂量了一下,估摸着有个几斤。
准备离开时,他走到那个阿姨身前。
“阿姨,这个给你,都是易拉罐。”
阿姨摆了摆手,没有接。
“这都是钱嘞,俺不能要你的。”
“阿姨,大公子还等着这钱哩。”
“可俺也不能凭白拿你的东西咧,再说,之前已经拿了你不少了。”
“怎么是凭白,若非阿姨在这里,这儿的东西又哪有我的份!”他用手指着垃圾桶。
“可是……”
王振国将包拉开,给她看了看里面的东西:
“一箱啤酒,虽然是过期的,也不少钱了。”
她不知所措地站着,一下左手握着右手,一下右手握着左手。
“你拿着这袋易拉罐,阿姨,是我对大公子的一片心意,也没多少,再说了,我今天也不打算去回收站嘞。”
王振国强硬地将袋子硬塞到她手里,她有些生硬地接了过去。
“那就谢谢你了,小伙子。”
中午的烈日直射到身上,加上捣鼓垃圾桶时花费了不少力气,王振国的汗水从额头上沁了下来。
“那阿姨,我就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再见,小伙子!”她笑了,露出黄得厉害的牙齿,其中好些个已经发黑了。
王振国走到一块阴凉处坐了下来,喝了一大口水。阵阵微风吹在身上,舒服极了。
小学生们在家长们的陪伴下,咿呀咿呀的从他的面前走过,已到了中午放学的时候了。他重又走回那栋废弃大楼,坐回了早上坐着的那个地方。
他感到有些饿了,取出袋子,将早已冷去的剩下几个包子吃完。
他重重地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又狠狠伸了下懒腰。
中午是睡觉的好时候,于是,他将那个大包压平,当作枕头,再取出早上穿的那件棉衣,披在身上,闭上眼,很快睡去了。
我行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一阵阵阴冷的风从我身边划过,像是年少时经过墓穴的那阵风,我的汗毛立了起来。
“振国……”
“振国……”
我的双腿情不自禁地有些微微颤抖,我背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踉踉跄跄跑了起来。
“振国……”
声音从我的身前传出,我察觉到这声音是如此熟悉。
我减缓步调,慢慢地走去。
“振国……”
声音是从我的脚下传来。
我挪开双脚,下面是一扇窗户,有些微微的光亮。我趴下来,看到一张哭到毫无血色的人脸。同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一样。
她温柔地轻唤着我,同她声音一般温柔的手透过窗户,抚摸着我的右脸。
我睁开眼,一只硕大的蟑螂从我的右脸上爬开,我坐起身,冷汗直流,胸前的黑衣已湿了一块。
我记不清是第几次做这样的梦了。我想也许,她还恨我吧。又或许,迄今为止,我还在惋惜吧。
但那是必然的,就算再来上一次,结果也不会有改变。
我和她的矛盾是根本的。
生活的条条框框早已使我厌烦,而她却试图用更多的条条框框将我关进一座名为婚姻的监牢。我想要自由,一种无拘无束,彻彻底底的自由,哪怕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
我总在想,只要不伤害他人,那么多的条条框框,究竟有什么意义?
我时常羡慕那些动物的生活,哪怕是一条野狗,也令我艳羡。最起码,它全凭自我的意志行事,并且没人会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它。
这也是我所努力追寻的。
王振国揩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背起包,穿上棉服,向着公园走去。
大爷们围在树下的石桌上,讨论着棋盘上的棋,孩子们荡着秋千,大声欢笑,大娘们几个几个的坐在一起,述说着什么。树上的鸟儿鸣啾啾地唤,地上的蜗牛一点儿一点儿地爬,一个白发大爷的狗趴在太阳底下,哈欠一个接着一个。
“滚到一边去。”一个身穿深蓝色制服的城管在他身后朝他吼道。
未带他回应,他的屁股就被狠狠踢了一脚,他一个踉跄,摔到地上,他的鼻子磕到地上,包重重的压在他的后腰上。
四周的人漠不关心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条野狗。
他的鼻子红肿,同影视剧里的丑角有些相像,同时,他的双眼不可避免地渗出泪来。
“你走不走?”他紧跟上来,咄咄逼人地说。
“马上走,马上走。”他双手撑着腰艰难起身,颤巍巍地提起包,缓慢地走开。
“走快点!”
“好,好,就走了,警官。”
王振国尽力加快脚步,直到拐过俩个路口,看不到他为止。
他将包放下来,仔细地揉了揉屁股和腰,酸痛感袭上他的脑门,他倒吸了几口凉气,才稍缓了些。
突然间,他的肠道发生了一阵快速的蠕动,他感受到了某种预兆,朝临近的公共厕所走去。
随着王振国走进厕所,原本跟在他身后也准备进厕所的男人突然停下脚步,摇摇头,转身离开了。
半个小时候后,王振国才从公共厕所里出来。可能是食物的恶劣,也可能是生活的不规律,总之,他上厕所总是格外费劲。
“振国!”一名摆弄着垃圾的大叔唤他。
“大叔,下午好啊!”他大声回应。
“振国,你来一下。”
王振国走到他面前,他拿出一个新的天蓝色枕头,递了过去。
“你也该换个枕头了。”
“叔,不用,我那个还好用的很。”
“好什么好,半夜我经过三大街,看你睡的那个枕头,我都担心你的脖子。”
“真不用,叔,我那个还能用。”
“把脖子弄坏了,可就划不来了,你拿着,这东西不值钱。”
“再说,平日里,你帮叔不少忙嘞。你不拿,叔过意不去嘞。”他补充一句。
他执意将枕头递塞过来,王振国没再推脱,接过来放进包里。
“那,谢谢叔了。”
“叔今天忙吗?”王振国看着他空空如也的车上。
“不忙,就差现在把这空车拉回去了,你也忙事去吧。”
“好嘞,那叔你小心点拉,小心伤着腰骨。”
二人道了别,王振国朝中心公园走去
待王振国走到公园时,已是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了。
一片一片的绿植映入眼帘,石制小路曲折蔓延,直通到公园深处,其间,一大片绿色中夹杂着几抹粉红,仿佛初晨时黑暗中的那一抹微光,那是杜鹃花与三角梅的盛开。门口的小贩不断吆喝着,他们卖着烤肠,气球,玩偶,风筝,各式各样的东西五花八门。孩子们成片围着他们,小心翼翼地扯着妈妈的衣角,索求他们想要的东西,那些在一旁哭泣耍闹的,大概就是没有得逞的。
其实人生总是这样,或者更确切地说,人生压根也就没有非要不可的事情,只是,他们还没学会坦然接受这些。
王振国尽量走在路的边边角角,与人们保持尽可能远的距离。
他走到公园里的商店门口,喊道:
“老板娘,老板娘!”
一个有些肥胖的中年妇女从店内走出,眼神中充满鄙夷。
“老板娘,我要四十九快的猫条。”
“先给钱。”
王振国从口袋里翻出那一大坨钱,从里面点出四十九块钱,再将明显小了一圈的剩下一小坨钱塞回去。
他将它们揉开来,叠在一起,同时在心中又点了一遍。她站在一旁,不断地发出“啧”的声音,脸色难看极了。
他将叠得整齐,充满折痕的钱递了过去。她用两个手指夹住钱的一角,没有点数,她刚刚看时已在心中点过一遍了。
她走进店里,取出一包猫条,扔给王振国,王振国接了过去。
“谢谢。”
她转身进店,没有回应。
他走进公园深处,四周几乎没有人了。他撕开一包猫条,让气味散发出来,同时用适中的声音叫唤猫咪。
不一会儿,树丛中就窜出一只小狸花猫,黑棕相间。它轻快地跳出,杏核形的双眼谨慎地审视着王振国。
“小猫咪,不要怕。”他蹲下来,露出和蔼的笑,将猫条递送到它的面前。
它一个后跳,发出婴儿般“喵嗷”的叫声。
王振国并不着急,只是依然平静地注视它。
树丛里又窜出来一只大狸花猫,毛色的分配与小狸花猫几乎一摸一样。
这是他的母亲,王振国认得她。小猫朝她叫唤着,她径直走到王振国面前,盯着他。
他将猫条递到她面前,她走上来,舔舐起来。小猫躲在母亲后面,扒拉着母亲。
在舔舐了一阵之后,大猫退了半步。小猫望了望母亲,发出有些疑惑的叫声,母亲温柔地回应她,这使它得以鼓足勇气。它跳上前来,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
王振国又撕开了一包猫条,递到大猫面前,她抬起头,看着他乌黑脏乱的脸上那双深邃清澈的眼眸,其中透露出的友善是不言而喻的。她也低下头,心满意足地吃了起来。
渐渐地,一只又一只的猫从树丛里窜出,有大猫小猫,公猫母猫,黑不溜秋的玳瑁猫,以及毛线团一般的橘猫,以及斑纹各异的狸花猫。
傍晚时,一整包猫条见了底,他无奈地朝脚下几只没有吃到,或是没吃上多少的猫摇了摇头,向他们道别。
“明天,我再给你们带哦。”
他沿着来时的路折返,心满意足的猫们叫唤着向他道别,那些个没被满足的,在抱着期望跟了他一阵之后,发现事情已没有转机,大骂着,悻悻离去。
落日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橙红色,云朵儿白里也透出红来,月亮隐隐中已现在天边,宛若初尝禁果的男女,急不可待。已夹带些冷意的风儿一阵一阵的吹,王振国披上棉衣,大口品尝这沁人心脾的空气。
门口的孩童已少了许多,小贩们的声音也有些哑了,即将成年的男孩们在广场上玩着滑板,他们热情洋溢,大声欢笑,那是独属于青春的美好。
一股饥饿向王振国袭来,他的肚子咕咕响了起来。他沿着四小路,朝集市走去。
王振国到达集市时,天已完全的黑了。这是一条灯火明亮,人潮涌动的街道。烤肠,煎饼,冷面,各式各样的炸串烧烤应有尽有,空气中充满调味品的香味。年轻的恋人充斥其间,他们通过手心,感受彼此的心跳。
但王振国并没有走进集市,他只是站在一旁,朝里望了望。周围的的人用警觉的目光望着他,想必,不会有人期望他的到来。
他往右拐上了一条人明显少得多的小路,又走了一阵,来到一家卖酱香饼的小摊上。
“老板,四块五的酱香饼。”
他从挨在一团的钱里点出了四块五,放在桌上,老板将钱接过,点了一遍。
接着,他拿起刀,一块一块的切,又一块一块的称。
当称的金额显示到5时,老板将装饼用的一次性塑料袋拿了下来,又切上一小块饼放了进去。
“好了,小伙子。”
王振国没有接下。
“你给多了,老板。”
老板笑了笑。
“你太瘦啦,要多吃一点。”
确实,任何人都只需从他那明显突起的颧骨以及瘦削的脸颊上,就能明显感觉到这点。
王振国从口袋里又摸出一元钱,放在桌上,方才接过袋子。
老板有些惊讶。
“谢老板关心。”
“小伙子,为什么不去找份工作,好好生活呢?”
“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就很好了。”
“流落街头,穷困潦倒,怎么会好呢?”
“无拘无束,无牵无挂,我是这片土地上,最自由的人。”
“难道你觉得,我们都不自由?”
“某种角度上说。”
老板的眉头皱了起来,这样的话显然令人苦恼。
王振国觉得是时候离开了。
“总之,谢谢你啦,老板。”
他转身离去,老板看着他的背影,露出一丝苦笑,无奈地摇摇头。
他的妻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真是个奇怪的人。”
“是啊。”
“以后,少跟这样奇奇怪怪的人说话。”
她带着责骂的口吻说道。
王振国找到一个坏掉的街灯,坐到它下面,在黑暗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几名年轻的女子手拉着手从街的另一边走来。这是一条鲜有车辆的街道,因此,她们直接走在马路上面。
发黄的白炽灯射出的光照出她们精心涂抹之后的精致脸庞,若以脸庞做稿的话,每位女孩似乎都是高超的画家。她们身上穿着毛衣或是近来时兴的棒球外套,下面却露出好大一截腿来,这是否说明,每位女孩也许都是企鹅的转世。因此,她们才如此令人难以捉摸吧,就像当初王振国不理解她为何如此那般泣下如雨。
她们欢声笑语着从王振国身前走过,也许是由于王振国处在黑暗中的缘故,又或许是她们太过沉浸在彼此的世界之中,总之,一只手突然打到了王振国的头上。
仿佛要撕破空气的尖锐叫声在他的头顶上传来,他抬起头来。
几位女生彼此紧挨在一起,她们有些慌张地注视着王振国。
王振国看了看她们,便低下头接着吃饼了。
这会儿,她们看清了,王振国只不过是一个流浪汉。那个刚刚打到王振国的女孩,发出嫌弃的声音,用另一只手将那只手掸了又掸。
接着,她怒气冲冲,指着王振国。
“你为什么坐在路中间?”
王振国看了看脚下,又向后看了看,确信自己坐在人行道的最边边。
“这不是路边吗?”
“你要坐在路边,我能碰到你?”
王振国没有回应。
“你弄脏了我的手,知道吗?”
“是你打到我的头。”
“你以为我想?”
“还不是你坐在路中间。”穿着黑毛衣的女孩说。
王振国没有回应,他意识到跟她们交流只是白费力气。
“真晦气。”扎着马尾的女孩说。
“乞丐,就该去乞丐该待的地方。”她依然掸着自己的手。
“这条路是你们的吗?”王振国最不喜欢这样指教的语气。
“总之不是你的。”黑毛衣女孩说。
“真恶心。”扎马尾的女孩说。
王振国站起身来,目光紧盯着她们。
“算了算了,我们走吧。”躲在她们身后的小个子女孩说。
看到王振国这般模样,她们的气势软了下来。
她们有些不情愿地转过身,鞋底重重地踏向地面,愤懑地走了。
“恶心死了!”她用纸巾擦拭着那只手,撂下一句。
“好心情都被他破坏了。”黑毛衣女子说。
“乞丐就应该全部去死。”扎马尾女孩说。
小个子女孩偷转过身,双手半合着,向王振国半鞠了鞠躬,看起来有些愧疚。
王振国无奈摇摇头,背起包,沿着路灯,朝路的另一边走去。
他将空了的塑料袋扔到垃圾桶里,同时简单翻了翻,一无所获。
可能是由于刚刚的事情勾起了他往昔不愉快的记忆,他的思绪杂乱,有些烦躁。
他努力平静下来,做了许多个深呼吸,又灌下一大口水,才感觉要好上一些了。
顺着这条路往前走,人渐渐地少了,在拐角处爬上右边的坡,再往前走一段,便看到几株不高的树,他们在晚风的轻抚下缓慢地摆动,穿过它们,就到达湖边了。
湖边的人并不多,可能是工作日的缘故,湖边的长椅上坐着些年轻的恋人,王振国走到没有长椅的一边,找了个没有人的角落,坐了下来。月光洒落湖面,使水面看起来亮闪闪的,湖中的月亮在阵阵涟漪中摆动,他抬起头,才察觉今天月亮格外的圆。
就像那天。
“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她坐在我身旁,问我。
我低下头,踢着一颗小石头。
“你有听我说话吗?”
“有。”
“那你怎么不说话。”
“我不打算结婚,我说过许多次。”
“还是不愿同我结婚吗?”
“任何人。我没打算结婚。”
“可是,我想要婚姻。”
“你只管去追寻,我离开便是。”
一阵风从湖面上刮来,夹杂着水汽,我们坐在木长椅上,一堵无形的墙立在我们之间。
我看着湖面上的圆月,啜泣声从我身旁传来。
“怎么了?”
“我舍不得。”
“该要结束了。”
她将头埋进双手,不断地哭。我脱下外套,盖在了她身上。
在她哭了许久,稍稍平静些之后,我们一言不发地往回走。
到了分别的地方,她用哭的红肿的眼睛委屈地看着我。
“振国……”她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卡住了。
我转过身,快步离去,一步也没回头。
俩天之后,我得知她生了一场大病,住院了。我去到医院,通过护士站得知了她所在的病房,走到门口时,我听到许多人在里面说话,大概都是她的亲朋好友吧。我打消了念头,折道返回·。
走在楼外的小路上,我抬起头,一个窗户一个窗户,数着她所在的位置。
我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毫无血色,她正站在窗前,透过窗户看着我。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
“诶,振国。”我听到身后好像有人叫我。
“振国啊。”又叫了一声。
我应了一声,察觉我的声音夹杂有哭腔,原来,不知不觉间,我的双手都已沾满泪水。
“振国啊,我这有好多易拉罐,你要不要?”
“大娘,你不要吗?”我没有转身,我不想让她看到我哭过的脸。
“我还有好多活要干,这俩天没空去回收站哩,放在这里也不是个事,你拉走吧,咱不给别人占便宜嘞。”
“大娘,我帮你拉去卖就是。”
“给你就是嘞。上个月你帮我搬家,不也没要我一分钱。这点易拉罐,还不够塞牙缝嘞,你收下就是。”
“好嘞大娘,那我收下就是。”
“就在垃圾桶边,那两袋黑色袋子里,你待会拉走就行,我现在还要去老二家一趟,他老婆病了,喊我去带孙儿嘞。”
“不严重吧?”
“发烧而已,很快就好啦。”
“这样就好,那你快去吧,大娘。”
“那我走了,垃圾桶后面,你记得。”
“好嘞,大娘。”
王振国揩去眼泪,用湖水洗了脸。起身朝垃圾桶走去。垃圾桶旁整齐的放着好几袋封好的黑色塑料袋,他用手掂了掂,拿走了装着易拉罐的两袋,朝回收站走去。
“十六斤,五十块。”
“不是五十二吗?”王振国看着称下的计数。
“那个不准,是五十块。”
“嫌少的话,就拿回去吧。”他没好气地补充一句。
“五十就五十吧。”
少了两个不算小的袋子之后,王振国觉得一下子轻松了不少,他从回收站里出来,又感到有些饿了,他买了两条烤肠,老板胆战心惊地将烤肠递出,生怕触碰到他。他识趣的将钱放在台上,接过就走了。
随着午夜慢慢临近,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风也更冷了。他将竹签丢进垃圾桶里,又从垃圾桶里翻出俩个没用完的打火机。
他从那箱过期的啤酒里拉开一罐,一边喝,一边朝三大街走去。
他的脚有些累了,腰有些痛,屁股也开始酸了,都是早上那一下弄的。他决定不回去了,就近开始寻找合适的地方。
他走进一个人烟稀少的小公园,在这个时点,已有许多流浪汉在此睡去。
突然,黑暗中窜出一个人影到他面前。
“还有酒吗?”他看着王振国手里的酒。
“有一点。”
“什么货?”
他看了看手里啤酒的生产日期。
“十天的,好货。”
“多少钱?”
“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
“十一支。”
“二十,怎么样?一支两块,送一支。”
“成交。”
王振国接过钱,将那箱缺了一罐的酒递了过去,霎时感觉肩膀轻松了不少。
王振国一边朝里走,一边顶着快要合上的眼皮四处寻觅。
这是一个没有光亮的世界,亦如他初次到来时那般。这里有窃贼,有骗子,有潜逃的罪犯,有无家可归的人。黑暗与危险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往往结伴而来,让人无法分辨其中的差别。
唯有一片死寂。
忽然,一束光亮照在他的鞋上,他抬起头,看到一盏昏黄的路灯。
路灯上结满蜘蛛丝,它的光线很是微弱,几乎只能照亮它脚下的一小块地方,那是一块带有裂纹的水泥路面。
那正是他所寻觅的。
他走进光亮中,环顾四周,没发觉有什么异样。
他从包里取出一张已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薄毯子铺在地上,他拿出只剩下一坨的枕头,想了想,又放了回去,取出天蓝色的新枕头,放在上面,枕头在昏黄的光线下有些发绿。
一阵冷风吹过,王振国不自觉地抖了抖。
他躺了下去,盖上那条已发霉不知多久的黄被子,和这黄光很是相称。
他合上眼,新枕头温暖舒适。
这给予他莫大的抚慰,他重又期待着明天的太阳。
王振国笑了,坠入甜蜜的梦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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