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的衣服已是千疮百孔,她仰躺在林的身上,背部和大腿靠住林的双膝,身体悬空。左手和左脚的皮已完全脱离,腥红的血肉中杂着青色的水泥灰;右手的皮也已完全掀起,吊在指尖,有水从伤口处渗出,沿着那皮一滴一滴掉在车中。右脚的鞋还在,是平底的皮鞋,脚背是露在外面的,袜子已在千多度的熔灰里化掉和皮肉粘在一起。空气中跳荡着燥人的热浪,车子在颠簸中风驰电掣般向医院驶去。
玉在梦与醒之间游移,恍惚间似看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立在身旁:一个是她那三岁的孩子,一个是娘家的母亲。“不要告诉我妈,不要……”玉在迷糊间嘟着。林口里应着,时不时地叫她,以防她睡着。
玉被送进了抢救室,她因水肿已睁不开眼睛。医生护士紧张地进行着伤口的清理。那噬骨的痛,有时痛彻心肺,有时又仿佛来自于那遥远的天际,玉用尖声的叫唤和呻吟渲泄着痛的触感,同时在心里一遍遍地串描着母亲影像的点点滴滴,最后在疲累和与痛的抗争中沉沉睡去。
三天后,护理工不辞而别,院方也委婉地提及钱与玉的安危。林只得打电话请父亲去厂里筹钱。
第六天,玉虽看不见,但感觉到林的无奈:钱没要到,院方想停止治疗,林又脱不开身。玉只得请林给母亲打电话。
第七天,舅公家三婶来了,林回厂了。玉追问三婶自家情形。三婶有些迟疑,但一再强调:一切都好!你妈想带孙女来,因非典所有乘客都须测体温,你侄女感冒了,又怕你爸知道,因此没来。玉也就没有再问。
一个多星期后,脸部水肿褪去,玉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除上身躯干外,其余地方都被包得像个粽子。身上罩着半圆拱形钢丝罩,被子就盖在上面,仅露出头部。婆婆带了玉的儿子来。孩子远远地站着,怯怯地盯着玉不愿近前!玉逼着林拿了镜子来,这一看玉自己都唬了一跳:剃光的头长着短短的发,面容枯槁,像个鬼魅。“妈,你怎么把他带来了?”玉有些难过。“他咋就不能来,他可是你儿子。”婆婆不以为然,玉无言,婆婆哪懂玉心尖的痛……
日子日复一日,痛也日复一日。玉从最初的不想让母亲知道,到现在的望穿秋水盼着母来,玉还是没能从病房的门口瞅见那想望的身影。一月过去了,二月过去了,玉的脚背流着零星的血,被逼着出了院,母亲还是没有来!玉也从最初的想望转为埋怨,到最后成为心里的指责。
在水泥厂休养期间,玉却得到了惊人的消息:父亲差不多跟自己同时入院,这也是母亲未来看自己的缘由。
玉在悔恨和徬徨中数过了跟母亲间隔的时光……
跟母亲见面已是一年多以后,因为疤痕的迅猛增长,手脚的扭曲变形,玉不得不辗转于医院与家之间接受整形手术。这次的手术比较复杂。医生将玉左手背所有的疤痕全部切除,又从玉的肚子上斜向上方至身侧肋骨处切下一大块皮肉植在左手上,为了两者的融合,玉的左手必须在肚子上吊养一个月才能切开。玉只能右手穿袖,套着林肥大的夹衣(左手套在衣中)。因手术创口每天的清洗必须精细,所以玉回到了娘家。
玉曾无数次地想过那个见面的场景:母女俩迅速奔向对方,抱头痛哭。而那天,母亲愣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眼光扫视着她的全身,似不放过任何一处细微的角落,红红的眼眶中没有一滴泪珠。而玉却在母亲迷离而又苍茫的眼底分明地瞅见痛的狂野!
后院,母亲用铁丝互相缠绕,搭成一个简易的棚架,又在棚架旁边的土堆上插下了一根葡萄藤。葡萄藤沿着母亲的规划和蓝图长得生意盎然,棚架下,挂着一串一串,小小的,绿绿的,酸酸的果。那天下午,母亲就坐在棚架下,玉坐在她的斜对面。“那段时日,您是怎么熬过来的?”玉盯着母亲的眼睛问。“也没什么。”母亲很淡然。也许当一个人的痛苦曾经超越过极限的时候,这种程度的难过就是可以忍耐的了。
一阵静默之后,母亲开始叙说,就像说起旁人的往事:“你进院三天,我就从你叔伯兄弟那得到消息,立马想去见你。但我不得不安排妥一切,先瞒过你爸,还得找一个可靠的人来照顾你爸和你读二年级的小侄女。这样一来,几天就过去了。正在这当口,有消息来,说你公爹去厂里要钱,一分也没拿到,反被老板羞辱了一番。我便来了气,千方百计探听到厂老板的电话。那天下午,就是你三婶去照顾你的前一天,我逞一时之气,把那老板骂了个狗血淋头。我控制不住自己,声音挺高,你爸在隔壁听了个真切。天快黑的时候,你爸旧病复发,突然就倒下了,口眼歪斜,嘴角流涎,在床上动弹不得。我只好让你小侄女守着他。天下着雨,我打着伞挨家挨户地求,在队里叫了四个男人。你不知道,当时连绵的阴雨,水库搞建设,那大卡车把那盘山公路犁出了许多条深深的沟,那班车和能载人的车都不走那道。没办法,我们扎了副单架,在上面做了个简易的雨棚。他们抬着人在前,我牵着你小侄女在后。我们几乎是一路小跑,从刘家湾直插杨塘。可怜你那未满八岁的小侄女跟着一路颠簸,喊着疼直跑到哭,后来我就背着她跑。到杨塘时六个人都淋透了,也管不了那么多,继续租车直奔灰汤疗养院,把你爸送进了急救室。后来我又请了你舅公家四叔和你嫂子他爹去照顾你爸,我每周六带你小侄女去医院看他,然后周日回家。”
母亲一口气说到这,稍稍歇了一下,语气突转低沉:“那段日子每天都是煎熬,我每次到你爸那去,他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问我你的情况。我没敢把你肚子疼,一个多星期都没查出缘由的事告诉他。我不能在他面前留一滴眼泪,我只能强颜欢笑。每次周日,搭车回到洞庭桥时,天就已经全黑了,十多里的盘山公路,你小侄女硬说能走,走到最后睡着了,我再背着她回家。回到家还得搞饭,强迫自己吃不下去也得吃,因为我怕我会撑不下去。从那时起我就没了眼泪,因为我连哭的时间和精力都没有。”
母亲幽幽地叹了口气,继续着那段忧伤:“我有时整晚整晚地做梦,梦见你在我的身后不停地叫我。我好想回头,但是我怕,我怕我一回头,就会看见血淋淋的你。”
母亲瞅了玉一眼,又迅即把眼光偏离,母亲直到现在都不敢正视玉的眼睛:“因此我不想见你,我怕见到你后,我会崩溃,告诉你你爸的事,这无异于在你的胸口上再添一道伤口,我不想同样的错再犯第二次。一个我想见又不能见,一个我见了又只能骗,你们两个都在我的心里挂牵着,已经再也伤不起……”
母亲突然哽住,说不出话来。玉也感觉有一块大石堵在胸口,喘不上气来。当初自己在病床上,痛得撕心裂肺的时候,母亲又何止是撕心裂肺;当初痛之余,自己一遍遍在心底指责母亲的时候,母亲用柔弱之躯苦苦地强撑在风口,却仍想着要怎样才能不至坠落谷底!当初自己不想见到儿子,也只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丑陋,而让他幼小的心灵蒙上一层阴影,在“母亲”这美好称谓的后面,杂陈着恐惧和陌生。而母亲不想见自己,是想把所有的悲伤留给自己,悍卫自己筑就的防线不至崩塌。她不想在风雨中倒下,因为在她的身后还系着一个风雨飘摇的家:女儿烧伤在院生死未卜;丈夫瘫痪在床悲伤欲绝;大儿子、儿媳在广州因非典回不了家;小儿子在非典隔离区杳无音信;小孙女在旁嗷嗷待哺,而母亲就是这唯一的支柱。玉明白母亲心底的痛,也觉察到自己的心在绞。
“玉,你说我能怎么办?”母亲的神情突转激扬,恢复了往日的傲气:“那当口,你公爹还打电话来,也亏他说得出口,说什么女儿是你的,你不能不闻不问,你不管我们也管不了。我当时立马就回了他:我的女儿嫁到你们家,生是你们家的人,死是你们家的鬼,你们得负责到底!后来索性我就骂,骂得他回不了口。然后我又不定期地打厂老板的电话,有时是苦苦的哀求,有时就高声地叫骂,直打到他关机为止。”
虽然已过去这么久,母亲说到这些,仍有些激愤难平:“其实说到底,我也只是不想让他们放弃我的女儿,只是想激起他们心底――良心的发现!玉,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
母亲垂下头,一脸的黯然!玉仿佛看到一只扑向鹰的母鸡,歇斯底里挓挲起全身的羽毛,护住身下的小鸡,朝着鹰张牙舞爪……
“你爸还等着吃饭呢,咱们进去吧。”母亲站起来,显得有些疲惫,蹒跚地向门口走去。玉也用右手撑在椅背上站起来,朝母亲喊了一声:“妈,你等一下。”母亲缓缓地转过身来,立在霞光里。玉走近前去,伸出右手,挽住母亲的后背,脸靠在母亲的右肩,轻轻说了声:“谢谢您!”玉明显感到母亲全身的颤动,母亲在尽力的平复中终于没能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涕泪滂沱。
母亲就像那张力满满的水珠,久久地撑在这时空的隧道里,找不到自己的泪点,也找不到豁口来释放这沉重的背负。而这一切的终结,在今天,她所需要的也仅只是一个温暖的拥抱,一句温存软语的润泽!褪掉所有伪装的母亲在玉的臂弯里柔弱如一个孩童!堵在玉胸口的那块大石猛然被撬离,玉觉到说不出来的畅快……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玉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眼光在夕阳的余晖里跳跃:也许自己以后的人生也会像母亲一样活成那只张狂的母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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