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眠

作者: 达瓦家的风铃 | 来源:发表于2023-04-25 10:12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加“馨主题”第五期主题活动。

我以为,

我已经把你忘了,

忘在那样深那样冷的

昔日的心底。

可不眠的夜太长,

而早生的白发

又泄露了我的忧伤。

                            ——席慕蓉

“见过了,也心安了。”

萧蓝倚着沙发靠背,将两只光洁如玉的脚丫翘起来放在茶几上。她的长发散开,瀑布一般流泻在白皙的肩头;一手端起盛着琥珀色酒液的杯子,轻轻晃动,凑到鼻子下面贪婪地嗅着,终于缓缓地喝一小口,含在嘴里品味着。她的眼睛眯起,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又好像在拒绝着什么,慢慢把腿缩到沙发上蜷起。

时间已快到晚上十一点,她还没有一丝丝睡意。要是往常,在十点以前上床睡觉是她的铁律。她是一个非常自律的人,从不在外面呆得太晚,即使有应酬也是尽早地回到自己的家里,更不愿意去酒吧或者KTV这些地方。是的,睡不着觉的时候,她会给自己倒一杯红酒,找近和梦乡的距离。

可是,今晚她回来得很早,不到九点就到家了,以至于她问候母亲晚安的时候,母亲还认为她根本没有出去。她的儿子已经结婚了,工作在沪上,一周会向她请安两三次,儿媳妇也会专门打来电话问候婆母;所以,虽然她孀居着,但经常与家人互致问候,所以心情着实不错。

一个幸福的家庭,可惜老公三年前淋巴癌去世了。打击来得太突然,让萧蓝猝不及防,一段时间她都没有缓过来,总觉得老公还在身边,或许门锁一响就会从外面进来,或许还会穿着围裙从厨房里露出脑袋叫自己帮着端菜。总之,她没有经历过在医院陪伴没有看见他在病榻缠绵,就是不接受他已经离去的事实。

儿子和儿媳妇实在不放心她,霸道地卖掉了她家原来的房子,在一个绿化更好运动功能更齐全的小区给她买了一所大房子。他们帮着她把她那些花花草草搬了过来,放在有着三角梅、蓝花楹、樱花的园子里,篱笆边上种着一些蔷薇——已经爬了半壁。她开始有了微笑,开始伺弄这些花,甚至在一只木头箱子里栽上了葱蒜。她高兴地向孩子们报告着她的花花,嗯,还有刚买回来的多肉,有着多么喜人的表现。她拍了很多照片,发给孩子,也分享给自己的母亲。

萧蓝还不到退休的年龄,但也是有周末的。周末的时候,她的愉悦更多,因为她可以邀请一两位好姐妹来家里喝下午茶;要是别人不空,她就坐在园子的石凳上面,一面吹着带着花香的风,一面咬着铅笔填词。除了偶尔叹叹气,萧蓝的生活还是蛮惬意蛮充实的。

萧蓝是中学的特级教师,班主任、级主任、教务主任、副校长都做过。老公去世以后,她选择了只做科任老师,每天安安心心认认真真上完自己的课,不再操心其余的事情。业务一单纯,做人就更纯粹了,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见自己想见的人。没有事情做的时候,她也会搜索自己城市周边的讯息,看看哪里有美的景致,可以吟一首可人的小诗,可以作一篇酽酽的美文。

其时,萧蓝正在回忆着一个人,一个在她青春的相册中占着较多篇幅的一个人。她嘴角带着微笑,憧憬地看着那面高大的落地窗,仿佛那是一面银屏,那里有昨日的故事在上映。她的口里哈出淡淡的酒味,歪着身子,用修长的柔夷扶着微微发红发热了脸颊,轻轻地念出他的名字:苏波。

苏波是她大学的同学,是一个才华横溢且有点小孤傲的人。差不多一个学期,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觉得苏波孤傲,有点生人勿近的感觉,只和同寝室的人搭腔,和其他人遇上最多就是咧着嘴笑一下,一般就是眼皮往下面一搭就过去了。后来,这个怪人的同寝慢慢透露了一些他的情况,大家才有所释怀。

苏波父母亲死得比较早,一直都是爷爷在建筑工地上打工供他上学,所以手头十分拮据。他珍惜着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学习上面,不敢有一丝一毫地浪费。人们看见他每天不是在教室就是在去教室或者自习室的路上,而且在路上也是步履匆匆,好像有人在追着他向前或者他一直在追寻着什么。同学们很难在食堂看见他,因为他总是去得较晚,当然也吃得较差,不知道这是不是他要与同学们错开吃饭的原因。寝室的同学为了不加重他的负担,从不在寝室说聚餐的事,只是偶尔把多出的一个两个馒头给他帮忙消灭掉,生怕刺激到他的自尊。

由是,同学们开始理解他,也开始敬佩苏波。萧蓝也是在这个时候与苏波接触得多了起来,因为她是班里的生活委员,她得帮助自己班里的同学申请贫困生的助学金。虽然最终还是要通过辅导员和系主任,但基础材料以及最初的甄别工作都是她的工作。与苏波打过交道之后,萧蓝才知道这个人一点也不因为贫困而自卑。苏波经常说:“贫困不是我能够选择的,但困难是我可以战胜的,沉沦那是不可能的。”

萧蓝经常被苏波的话语所感染,认为他就是自己身边的楷模。当她表露出这些的时候,苏波笑着说:“那么你是染蓝了,还是染红了。别想那么多了,我就是你身边不认真读书就没有出路的穷同学。不是我喜欢给自己加压,主要是没有退路。”

萧蓝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自己对苏波是有一点点仰慕的。但苏波彻底融入班集体,是在学校的冬季运动会之后。班上男生偏少,所以要求每一个男生都至少有一个项目,苏波给自己报了一个三千米:这是许多男生都视为畏途不敢报的项目。结果是苏波决赛的成绩追平了校记录,拿下了三千米的冠军,给自己给班级和系里都挣来了荣誉。一下子,班里的女生都说没有想到苏波看起来并不强壮的身体里居然住着一个飞人,开始有女生给苏波带水,约他出去吃饭。男生们则说幸亏有苏波,否则我们这个项目只能放弃,拉着他庆功饭和感谢饭一个名目吃了一回。

萧蓝没有办法像男生那样各种无赖地和苏波在一起,其实男生们也只是有限地表现了他们对苏波的亲近。和苏波相处,适合保持一定的距离,让他有一定的空间做自己,不会感到外来的入侵,那样的话不管是善意还是无心都会让他不安。萧蓝只是恰如其分地在一些场合和他相遇,一句“你好,苏波”或者酒涡里旋出笑容和他点头致意。比起其他人的交往,这样的方式无疑是让苏波最舒服和满意的,因为他脸上绽放出的笑容会让他看起来更阳光一些;萧蓝这时候就知道,在爱慕的道路上,自己的隐忍回报更大一些。这个腼腆的大孩子,不像寻常校园里那些张扬个性的同龄人,他在慢慢接受和适应周遭的一切,但是喜人的是他没有刻意地回避。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在不经意间期末来了。平时从从容容兴趣广泛的潇洒哥和随意妹妹们像荒原上着了火,看见一群萌蠢的野兔子和野猪们开始狂奔,恨不得把水泥地踏烂,整个就是一场兵荒马乱。而苏波依然保持着他的节奏,在宿舍教室自习室之间往返,跟随他节律的还有萧蓝。为了不让苏波脱离自己的视线,原来还打算消消停停过四年的萧蓝也把自己搞得苦海无边,因为她除了学习还有班级的事务要管。嗯,傻子都看出来萧蓝已经不自觉地沦陷了,除了她自己。反正,萧蓝身边的姐妹只是背后摇头,而不去戳穿。

苏波再次让同学们大吃一惊,他的期末成绩是本专业四个班的第一名,这让几个高考成绩在苏波前面的学霸同学很没面子,不过倒是没有人嫉恨他,因为他的刻苦是人尽皆知的。苏波也很高兴,从村里出来读书就是为了替村里人争口气替含辛茹苦供他上学的爷爷争口气,而且这下他的奖学金也稳了。

寝室里的兄弟们都很骄傲的,因为苏波不仅是属于班上的同学,更是一个寝室的兄弟。于是,又要操持着为他庆功。那一天,在教学楼下面遇到萧蓝,萧蓝笑嘻嘻地祝贺苏波考出了好成绩。可能是因为高兴,也许是大考之后的放松,苏波居然兴致勃勃地和萧蓝聊了一会儿。萧蓝说要为苏波庆功,苏波拒绝了,说是寝室的兄弟有安排了。萧蓝说既然这样,那我参与可以吧。萧蓝让苏波问一下他的兄弟们,如果她带着寝室的姐妹来参与是不是可以?如果行的话,那就两个寝室的人一起为苏波庆祝。苏波答应马上问一下同寝室的兄弟们。

同寝室的兄弟们当然很高兴,这简直就是把庆功酒搞成联谊会了嘛!苏波这是给兄弟们送福利了嘛。整个学期大家都跟在苏波后面忙学习,虽然个别同志还是发展了自己的爱好,某个同志甚至还有了自己的女朋友,但是多数兄弟还是一朵纯洁无暇的小白花。有机会和女生接触增加一些相互的了解,谁说又不能萌发一些春天的嫩芽呢?总之,机会多多,值得向往应予实践。

萧蓝的姐妹们也是欣然前往,那天晚上的盛况空前,考完试的人就像脱去负重的五千米运动员,都是一副翻身做主人的意气风发。一个个的举杯不空,笑语惊人,即使平时腼腆的孩子,也是红着脸往自己看好的女生面前凑。苏波被女生劝酒颇多,一不小心就喝下不少啤酒。啤酒喝多了,自然涨肚子,一会儿就要去厕所。几个兄弟却拉着他,拿他的名字开玩笑,说什么别人去没有问题,你去一放水就只剩下一张皮了。那天,苏波去了三次厕所,后来不管男生女生都叫他苏皮了,还贴心地为他取了一个绰号“皮皮”。

想起这些,萧蓝抿着嘴笑了:“青春真的美好,那个时候的苏波真帅真单纯。”

苏波第一学期没有回家,因为爷爷过年还得帮着老板守工地,所以他给自己联系了一个寒假的家教,给一个高二的男孩补课,按课时计费那种。在保证学习的前提下,苏波还是想尽量给爷爷减轻一点负担,他盘算着如果寒假能够做二十天家教,基本上就够自己下学期用了。这个寒假就当实践,要是可行的话,暑假里面就用这个法子来挣下学年的学费。

萧蓝的家在本省的另一个城市,距离学校就是两个小时车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回家去,而是到好闺蜜林爽家玩了两天。回家前一天傍晚,她在校园的体育馆外面遇到了做家教回来的苏波。苏波看上去略略有些疲惫,但看到萧蓝还是很开心。苏波告诉萧蓝,他已经搞定了那个高二的学生,那个孩子比较聪明只是基础不够扎实,所以他已经和那孩子定下了夯实基础的计划;总之,这份家教的工作稳了,他这样说着的时候眼睛熠熠生辉,在不甚明亮的路灯下闪着青春的光芒。

萧蓝父母都是公务员,收入还不错,从来没有为学费生活费发过愁。所以,她还不能清晰地理解苏波的兴奋和快乐,她只是由衷地为他高兴,因为他开始自食其力能够用自己的知识和经验来挣钱,这不仅仅是一种自我肯定也能够得到同龄人和长辈的肯定。萧蓝觉得自己只是缺乏机会,要不然苏波能够做的,她也能够做,不就是给高中生补课么,我也才毕业没有多久呀。不过,她也就是暗暗想一下,不会去实施,因为寒假里她也是有事情做的。要着重提高英语,争取早日拿下四级英语有机会的话把六级拿下;还有借了好几本名家的经典著作,得趁着得闲认真读一遍,顺便做个笔记啥的;还有高中同学要聚一聚,亲戚家得去串个门,否则有闲话……

萧蓝和苏波绕着体育馆转了两圈,萧蓝就让他回去休息。苏波还住在宿舍里,这是提前和学校报备过的, 得到了校方的支持,只是规矩和平时一样 ,不能回去晚了。还有,放假了虽然也供电供水,但是十点以后热水就会停供。苏波感激地与萧蓝挥手道别,抬起手捏了捏眉间的肌肉,转向男生宿舍的方向。萧蓝则站在树木的阴影里,看着苏波高而偏瘦的背影,像一个瘦长的箭头侵入远处慢慢消失在视野之外。

再相见的时候,已经是过完年了,人们刚刚回到单位上班,人还有一些懒散,学生们也没有进入状态。有点同学从家里带来了各自地方的特产,当然少不了腊肉香肠火腿之类的年货,校园里又延续着部分过年的氛围。男男女女都有点小兴奋,见面时都感觉有一种被屏蔽之后再见的亲切。萧蓝就是在这种心情的推动下,见到了阔别一个寒假的苏波。

苏波看见拖着行李箱的萧蓝,笑着说:“嗨,萧蓝,怎么不给宿舍打电话,我可以去火车站接你啊!”说着就接过行李箱,一边往宿舍方向走一边说:“我估计着这两天你们也该回来了,就没有去补课了。昨天我们寝室就回来了三个同学,今天上午你们寝室的李美兰已经到了,果然我又等着你了。”

萧蓝说:“哟,苏皮同学觉悟蛮高的嘛!知道照顾女同学了,看来你留校是对的。我强烈支持你暑假的时候也留校,到时候我就让你去火车站帮我搬行李。怎么样,过年的时候学校里面热闹吗?”

苏波小声说:“可能暑假的时候我还是会留校,不过你别给我宣扬出去了。我可以帮咱们两个寝室的同学搬东西,可不敢给所有人服务,这个就算我的一点私心吧。毕竟,你们和我关系更近。我这样说没有错吧?”

萧蓝站住脚转过来对苏波说:“私心人人都有,我还巴不得你只为我一个人搬行李呢。但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幸运我是和你关系亲近的人之一。”

苏波点点头认真地说:“说起来,如果不是你,我们两个寝室的关系还不能走得这么近。所以,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跑腿的,招呼一下就OK。当然,前提是我在。”

“哦,我也是哦,有什么我能够帮忙的尽管说。皮皮同学,我们现在算铁哥们吧?嗯,要是临时缺钱也可以找我。你知道,我们女生不像你们男生爱打篮球踢足球什么的消耗大,所以每个月生活费都有剩的。缺钱的时候吱一声,不要不好意思。”

“哦,寒假做家教效果怎么样?”

“不错啊,我帮那孩子把基础给补上了,还带着他预习了下学期的数学和英语。家长特别满意,过年的时候还给我发红包了。我在想暑假的时候认真搞一下,说不定还可以发一点小财呢。”

“苏波,都说财不露白,你还是不要随便和别人说你的收入,免得招人嫉妒。一是因为你这个收入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家长随时都有不让你工作的可能;二是你现在还拿着助学金,如果有人乱说,上面把你的这个钱停发了你就麻烦了。有人问起,你就说挣了一点零花钱,不要告诉别人你一直在给学生补课。”

第二学期的苏波,除了平时正常的学习和校内活动,只是在周六这一天给寒假辅导过的那个孩子上课;一个星期有一天两天的会在傍晚的时候陪着萧蓝在校园溜达一圈。萧蓝猜测苏波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只是不敢向自己诉说。这里面究竟是出于腼腆还是处于囊中羞涩的原因,萧蓝都有猜想,不过没有主动去问。至少,目前两个人是好朋友吧。而且,除了苏波自己,两个寝室的其余同学都把他们两个人当成了一对发展中的情侣。

苏波和萧蓝的时光不紧不慢地过着,只是在季节变换时照见一些外界的热火和冷冽。萧蓝不在乎苏波的约或者不约,在她看来只是自己等或者不等的事儿。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只要萧蓝在某个路口或者某盏路灯下面稍作停留,就会看见苏波匆匆而来的身影。或许,一千次的邂逅,都不及我在等你。又或许,一千次的等你,只因有你这样的奔赴才有意义。萧蓝享受着这个等待的过程,或者背一会儿单词,或者哼一首喜爱的歌,或者干脆眯着眼看着昏黄的灯光里那些朦胧而匆忙的男男女女。恍惚中,萧蓝有时会忘记自己究竟是旁观者还是参演着一部青春的新戏。

“生活总是这样:当你觉得它不甚精彩时,它就这样古井无波地继续;当你正陶醉于刚刚品出来的一点滋味时,无所不能的天神就会出来搞风搞雨。”

想起那一段往事,萧蓝不胜感喟:“真是戏如人生啊。”

就在那一年的六月的某一天,苏波正和萧蓝在老地方会合,突然就听见有人大声叫:“苏波,苏波,赶快回寝室,有你的电话!”

苏波一看,原来是寝室的老大王子祥。看见了苏波,累得扶膝躬身气喘吁吁:“苏,苏波,快回去接电话,你,你爷爷出事了!”

苏波使出浑身解数,跑到宿舍楼下的门卫室,抓起放在桌子上的电话听筒:“喂!我是苏波,我爷爷……现在怎样?”

对方是一个粗犷的中年男人的大嗓门:“你爷爷突发脑梗,现在在市中心医院重症监护室。我是施工队长孙大海,我们已经给他垫付了一些费用,现在医生需要你马上过来签字和商量接下来的治疗方案。”

苏波连声称谢:“谢谢孙叔,谢谢您们!我准备马上向老师请假,争取搭晚一点的火车过来!”

苏波放下电话,见王子祥已经回来,赶紧让他告知辅导员和班级其他同学,自己要请假去照顾已经患重病的爷爷。随后,苏波打通了系主任金跃民老师的电话,告诉他老人生病的事情,请求他批准一段时间的假期。金老师告诉他不要慌乱,路途当中一定要注意安全,到医院看到爷爷之后记得打电话回来报告一下相关情况。至于具体假期,待老人的病情相对稳定了之后再作讨论。

坐在火车上,苏波心急如焚。爷爷一向身体不错,至少是能吃能做的,这回发作脑梗不知道是有什么严重的病根还是与炎热的天气和繁重的工作有关系。还有,爷爷挣的钱差不多都给自己上学开销了,爷爷治病的钱怎么办?虽然自己这一学期挣了不少,但是走进医院钱不如纸,谁知道究竟多少能够打住?苏波焦灼的目光没有让火车提速,却让自己的嘴唇干起了皮壳。

苏波在凌晨两点左右到达爷爷打工的那个城市,下车后直接打车去市中心医院。在重症监护室外面的长椅上见到了坐在那里打瞌睡的孙大海。孙大海的手边放着一顶红色的安全帽,黝黑的脸膛上涂着络腮胡子,苏波把他叫醒时,抬起来的眼睛红红的。

他告诉苏波:“一会儿里面的医生或者护士就会出来。这几天工地上赶工期,大家伙连续工作了十六七个小时,刚刚下班,你爷爷就犯病了。后来,我才知道他这几天睡眠不太好,嗨,这么大岁数了,要是你父母在的话早该享福了。我已经交了一万给医院,老人家的身上有张银行卡,应该还有一些钱。我们工地不远,有事情给我打电话。等医生出来交接一下,我就回去睡觉了。”

爷爷在三天以后出了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的时候已经可以说话了,只是不能行动。爷爷看起来情绪很低落,苏波便努力地安慰他。

爷爷难过地说:“本来我想把你供到大学毕业,等你正式上班挣钱了,我就回家去种田。随便种点粮食够自己吃 ,然后在山林里喂点鸡,你回家的时候就可以拿一些去城里吃。现在爷爷病了,不但没有帮到你反而拖累你了……”

苏波握住爷爷的手深情地说:“爷爷,要说拖累,还是我拖累了您。如果不是我一直在读书,你早就退休颐养天年了。我一直想有机会孝敬你,你就好好养病吧。等你的病好了,我带着你去很多好玩的地方玩,我们也像城里人一样去旅游,去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

苏波的爷爷在医院里住了差不多一个月,终于出院了。但是,要恢复到生病前的状态还需要做康复。为此,苏波向学校申请退学,可是金老师不同意,在他的劝说下苏波办了休学手续。因为爷爷在医院,苏波临时托了同一病房的护工大哥帮忙照顾一天;所以,回校办完事,只是匆匆忙忙地和同寝的同学吃了饭,便急急忙忙地离去了。

“自从苏波离开以后,就没有相见过。原来想着他还回来读书,谁知道仓促的分别之后,竟然是几十年的再也不见。直到那一天,我偶然心血来潮去会展中心参加一个省农村农业博览会……”

萧蓝的一个朋友住在会展中心附近,两个人约了去益州食府吃饭。两个人见了面,因为离饭店还早,又不想去喝茶,就决定来会展看农业博览会。

萧蓝与朋友都不是农村出身,在里面东看西看,感觉里面展示的东西和超市差不多,无非多了一些宣传的文案和人员。是的,农业博览会里面推介的东西确实大多与吃有关,无非粮食蔬菜水果以及这些农产品的深加工成品。而那些宣传人员,也是希望大家能够了解和订购他们的产品,确实也不乏有客商或普通市民现场定货的。

忽然,萧蓝看见一个人,不,是一张脸很熟悉的样子。但是,这个人却不是自己认识的人,至少可以肯定萧蓝的圈子里面没有这个人。这个人在展台上侃侃而谈,大谈现代农业的使命就是让乡村富有生命力,就是要给农产品以出路,就是要给农村人以舞台……要让时代的红利分润到农村每一个努力改变自身生存条件的人……为此……我们公司秉持着……理念……做出了……贡献……

男人在台子上讲得很深情很投入,下面几排座位上坐着的一些明显是领导的嘉宾在认真地鼓掌。

这个时候,萧蓝的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出一个名字:苏波。这个人分明就是成熟版的苏波,比起当年壮实了不少,也老了许多,毕竟也该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萧蓝感激着自己的记忆,要不然就会当面错过了。这个珍藏许久的剪影,终于被记忆打捞上来,放在聚光灯下面,变成真实的画面。

都不知道萧蓝在台下站了多久,她仰着头凝神地眺望着这个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男人,这个她曾经努力向他靠近而始终没能走进他内心的男人,这个在记忆里永不沉默经常让自己叹息的男人,这个被自己赋予许多如果而从来没有结果的男人,这个自己诗歌里辜负了春花秋月的男人……在自己的舞台上闪闪发光。想起自己连续两个暑假根据辅导员提供的地址去找他,而在他家里看到的却是锈锁关门,衰草颓檐,问到村邻也是一脸茫然。萧蓝突然感觉自己的眼角有点发凉,不由自主地用手一抹,原来泪已经淌在了脸上,这些旧时光已经从尘封不住的流年里流出。

朋友发现了萧蓝的异样,勾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语:“蓝蓝,这个男人就是你梦里那个白月光吗?”

萧蓝低声道:“我大学时的同学,但我们之间没有故事,只有我一厢情愿的喜欢。大一没完,他就离开了学校,三十多年了没想到还能够和他再见。”

“那,你准备和他打个招呼吗?”

“看看吧,毕竟这么多年不见,大家都有自己的发展和改变。我呢,也只是期望和他再见一面,如此而已。”

“好吧,那我先走了,不打搅你们。毕竟人生的聚散都是莫大的缘分。”

萧蓝等苏波发言结束,那些来捧场的大佬嘉宾都离开了,才走近在沙发上休息的苏波。

“你好,请问你是苏波吗?”

苏波抬起头注视着眼前这位美丽端庄的女士,离开沙发靠背挺直了腰:“对,我就是苏波,请问有什么是我能够为你效劳的吗?”

萧蓝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苏波,我是萧蓝,你的大学同学萧蓝啊。你还记得吗?”

苏波吃了一惊,整个身子往后一退,眉头皱起,眼睛凝视着萧蓝的眉眼,仿佛在回忆又仿佛在拼接以前的记忆,语速很慢地说:“萧蓝?你是萧蓝吗?你好像真的是萧蓝,哦,天呀,你们女士的变化真的是太大了。”苏波一面摇着头配合自己的感慨。

曾经的大学同学,为了庆祝三十年后的再次相遇,去了附近的“名人宴府”吃饭。在桌上,苏波提议喝一点红酒,萧蓝同意,但也说明只喝一杯,一是因为开了车,二是因为想听苏波讲一讲这几十年的人生经历。萧蓝真的想知道读了一年大学辍学的苏波,是如何成为一个企业家的。

“其实,刚刚离开的时候,我是一直想返回校园的。毕竟,考上大学很不容易,而且校园和班级的学习氛围很好,老师同学也相处得不错。然而,当我具体陪伴爷爷并帮助他进行康复时,才发现康复是需要长期坚持的过程。而且,就算爷爷身体上康复了,以他六十五岁的高龄也不可能继续上工地干活了。”

“在这个时候,我认真地思索。我虽然帮学生补课挣了一点钱,但还是不足以支撑学业。就算加上助学金奖学金勉强够花,但是我的爷爷咋办?他很长一段时间需要人照料,需要继续的康复治疗,这些需要人去做更需要资金的支持。”

“我非常纠结,好几天都睡不好。最后,我下了决心,决定放弃学业。因此,我在爷爷治疗的时候,在那个城市找了一个销售的工作,这样的话我的时间相对自由一些,可以一边挣钱一边照顾爷爷。就这样过了三个月,爷爷的病情稳定下来又做了一段时间的康复,他可以拄着拐杖出院了。”

“这个时候的爷爷,还是不能独立生活的。我更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回到家乡,他们这一辈人都吃过苦,也闲不住,我怕他一回去就操持庄稼。轻微活动倒没有什么 ,就怕他干起活来收不住劲儿,又弄出新的问题来。所以,我在那个城市的边缘租了两间房子,和爷爷住了下来。我每天出去为了生存打拼,爷爷则帮我做饭。我们在这个城市呆了三年,我在公司做到了销售总监,也挣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一百万。”

“有了钱,我也有了新的目标。我和爷爷回到了家乡,开始承包了一座荒山,开始种植药材,圈养猪放养鸡;后来,由于源源不断有效益产出,又承包了上千亩果园和鱼塘,再后来就建立了自己的公司。现在,主要就是搞生态农业观光农业,有了自己的农产品深加工厂房和营销中心……”

苏波讲了很多, 虽然老同学没有见证自己的创业历程,但能够向老同学汇报一下这些年的心路历程,自己觉得也能减轻一点自己当年不辞而别销声匿迹的愧疚。

苏波提起茶壶,给萧蓝斟上,又给自己倒满一杯。他抬起头看着这个不复青春可气质更生当年的女人,用他醇厚温暖的声音问道:“萧蓝,你呢?你这些你怎么过来的?”

萧蓝斜倚着椅背,两只手交叉在腹前:“我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本来想着大学里和你来一场浪漫的爱恋的,可是男主角被生活拐跑了,女主角也就被导演抛弃了。我死心了,拼了命地学习,年年拿奖学金,只要是可以考的证我都去考。读完本科,我又上了本校的硕士研究生,毕业后我去了师大附中,一直到现在。现在,儿子结婚成家,也有了孩子,只是在外地,不用我帮着带孩子,所以有时间到处溜达。”

“苏波,你的孩子也大了吧?”

“我结婚晚一些,孩子去年刚大学毕业,然后参加公招,做了一名小公务员。哦,我的爷爷前两年才去世,他老人家活了九十多岁,九十岁时还能够到处走。后来,突然就走不动了,也不去医院,一直都是我老婆在照顾他。”

萧蓝笑着说:“你爷爷是个有福气的,有你这样的好孙子,肯放弃学业去照顾他。你也是一个有福气的,遇到一个好妻子,能够为你生儿育女 ,照顾老人,真的是一个善良贤惠的女人。”

苏波憨憨地一笑:“我老婆是不错,好像我运气一直都不错哈。我老婆是我创业初期的员工,和我一起经历了很多,后来就顺理成章地走到一起。她明天要跟车过来,要不,明天叫上你爱人,咱们两家人一起聚一聚?”

萧蓝一脸温柔地看着苏波,听到他说到自己爱人时呆了两秒,把交叉在腹前的手变换成两拳相抱。遗憾地说:“不好意思,我先生已经去世了。要不是这样,今天就会和我一起来。毕竟,他已经认识了我许多的大学同学,唯独没有认识你。那些同学在聚会时,无一例外地都谈到过你。”

苏波抱歉地低声道:“对不起。我应该早点联络同学们的,这样可能会多很多朋友。”

萧蓝笑着说:“没有关系,我已经走出来了。如果你想和同学们聚会,我可以帮你先联系。这省城里咱们有好些个同学,我这边联系好就听你的通知。只要你有空了,咱们就约起来。”

苏波道:“那就有劳你了。”

那一天分手之后,萧蓝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只见苏波打着电话,站在路边,举起一只手拦出租车。回过头看见萧蓝还站在那里,遂将举起手轻轻摆动两下。

萧蓝转身,心中不知道是遗憾还是解脱。苏波还是之前那个苏波,而且对人的周到细致更胜从前,只是感觉他的身影如此刻一般,与自己与岁月中那些自己珍藏的故事,渐行渐远。

萧蓝默默向前走着,穿过自己熟悉的大街小巷。都市未阑,人声鼎沸,烟火人间。云山依在,而斯人已远。

今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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