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了两个多小时的商场，在地下一层的冷品店坐下来小憩的时候，王丹好像忽然想起来，对沈菲说，你知道不？张鹏离婚了，回这边来了。
沈菲刚送入口中的满满一勺冰激凌，就呼一下全吞了下去，冰得她倒抽了几口凉气。呵了半天气才说，瞎折腾啥啊？
王丹说谁知道呢，离了有两年多了，我前几天碰到他才知道的，他还惦记你呢，转弯抹角问东问西的。说着瞥了沈菲一眼，你们俩确实挺可惜的……不过那么久了，不提也罢。
沈菲搅动杯里剩余的冰激凌，忽然失去了吃的欲望。
其实王丹貌似脱口而出的遗憾，这几年，沈菲心里，并非没有过。尤其是每次对韩少兵有点小失望的时候，毫无防备的，张鹏就会从记忆的缝隙里钻出来，哪怕是一晃而过，也晃得她的心有一种幽幽的怅然。
很多事真是很怕比较的，如果没有经历过张鹏，沈菲觉得没准她对韩少兵就不会有挑剔，但是她经历过，从大一到毕业，他们好了差不多四年。
恋人间该说的情话都说了，该做的事也都做了。
沈菲不保守，但那时也不觉得身体之欢有什么大不了，她在那个年纪并不贪。更多时候是被动的。频繁地被动。
二十出头的张鹏正在男人欲望的巅峰期，一有机会就不知疲倦地索要。
沈菲也不会拒绝，她爱张鹏，愿意纵容他。何况张鹏急色却不狼狈，每一次，都会用沈菲喜欢的小浪漫的调调，从亲吻开始，一直吻化她所有的小被动。
沈菲真是很迷恋张鹏的亲吻，明明他的身体都快要爆了，但还是耐着性子，吻得缠绵悱恻，吻得山高水长，直到沈菲渐入佳境。
那时学校外面有家清净的小旅馆，他们常去。如同电影《甜蜜蜜》中的某个细节，久了之后，他们便尽量去同一间房。她在房间的木床边，不起眼的位置，用钥匙尖儿刻过两颗心重叠一起的图案……
那时候当然想过一辈子。
直到毕业前夕，沈菲听到传言，在另一座城市实习的张鹏跟女上司关系暧昧。她没吭声，自己跑过去跟踪了张鹏几日，证实了传言的真实性。那天中午，隔着一条街，她目睹了张鹏和那个年近四旬的女人进了一家四星酒店。
就在酒店对面，沈菲整整站了三个多小时，直到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来。
情形如此不堪，分手是必然。必然到，她要求自己一转头就忘记。忘得连点儿渣儿都不剩。
好像也做到了，直到新婚之夜，当韩少兵以激动的表情，吭哧吭哧地做下来，沈菲的身体好像一直有些木然，然后突然地，她脑子里蹦出了那两颗重叠的心，蹦出了旅馆的木床，蹦出了张鹏缠绵悱恻的亲吻……
那一刻，沈菲被惊住了，那种记忆毫无防备的泛滥，对于她的婚姻是个太大的撞击。她不是故意的，是身体本身，不被她所控地吹响了委屈的号角。
那一刻沈菲也才明白一件事，男人和男人，原来是不一样的。尤其在床上。
以前，她是真的没想过这个问题。
然后慢慢的，沈菲还知道了，她对这件事也没有曾经以为的那么淡漠，张鹏在她青春的身体上雕刻的记忆过于完美，无需相较，几次交锋，亏欠就凸显出来。
但是，这件事，沈菲并不打算流露。她是一个成熟女人，心里很明白，其实韩少兵在床上真的没什么不妥。他够强劲，也够持久，一切正常。
是她自己经历过更好的，身体变得势利了。
身体可以势利，心却不行，这点理智沈菲是有的。何况，韩少兵是她自己选的老公。
2
韩少兵比沈菲大两岁，名字普通，相貌普通，学经济的男生，性格也有点小呆板，事业心尚可，几年时间，从银行柜员做到信贷部副主任。
当年，沈菲跟张鹏分手后，屏蔽了男人四年，一直到了26岁，父母下了最后通牒，她也没动太大念头。倒是王丹后来激了她一下，不是说不会被渣男影响吗？那你这个态度算怎么个意思？
沈菲一下想了过来，对嘛，不在乎的态度应该是过正常生活。
就这么在相亲过程中，沈菲遇到韩少兵。
虽说五官寻常，但韩少兵身材极好，一米八的个头，干净清爽，第一印象说得过去。交往了几次，却又觉得有点索然，韩少兵连句玩笑都不会开，平和倒是平和，但有点儿乏味。
后来有一次两人去看电影，一部略显矫情的爱情片，中间，对白的静默中，韩少兵探过身来点评道，其实感情的宝贵在于它的专一性，而不是其他。
好像就是那句话，戳中了沈菲心里某个微妙的点儿。于是，影院昏暗的光影里，沈菲侧头，仔细地看了看韩少兵。
中规中矩的蓝西装，白衬衫的袖口浅浅露出那么少许，还有头发、面容、眼神……处处透着一种一目了然的整洁。
沈菲第一次给韩少兵加了分。
之后的交往渐渐顺畅起来，又一起吃了几顿饭，韩少兵便把家底都跟沈菲摊了牌，月薪、奖金，按揭中的房子……
三个月后，两人领了证。
一晃9年了，孩子都已经读了小学一年级。男孩，五官跟沈菲七分像，眉清目秀。
9年后，婚姻已经步入平淡却也不失温馨。甚至这么多年，韩少兵都没和沈菲认真红过脸。
小摩擦是有的，都以沈菲声音分贝突然提高为终点，她一大声，韩少兵便立刻偃旗息鼓。
都公认韩少兵是个好老公，这些年，好像也就王丹偶尔会说点别的。毕竟，她曾见证了沈菲和张鹏当年的爱情，觉得他们才叫般配，沈菲配韩少兵，相貌上，还是吃亏了。
并且，王丹也总忍不住为张鹏辩解几句，说沈菲家境好，没吃过苦，不懂得张鹏这样的寒门子弟，想在人生中站稳脚跟的艰难。其实他在沈菲面前是自卑的，所以才想有份好工作，能跟她平等站立！
也许是吧，但无论如何，沈菲不能接受张鹏为了一份工作出卖身体和人格。
她觉得那是底线，何况，她从来没有嫌弃过张鹏家境不好，年轻的爱情里，那些东西委实不太重要。
但她并不介意王丹说这些，每次也就笑笑算了。沈菲心知肚明，好友之间才会口无遮拦。何况她也就跟沈菲偶尔说说，在别人那里，完全只字不提。
可是这一次，当王丹再次提起张鹏，提起他离婚的消息，提起他……转弯抹角打听她时，沈菲却没像曾经那样轻描淡写地笑出来。
因为王丹还随口唏嘘了一句，沈菲你还记得不？有一年，你过生日，张鹏大概没钱给你买什么像样的礼物吧，折腾了全班男生站在楼底下祝你生日快乐。
沈菲当然没忘，这些年，她就是不让自己回想而已。
但此时，距离沈菲35岁生日还有3天，这让她还是忽然回想了一下。想起那个早上宿舍楼下齐刷刷的雄性的声音，仿佛整个空间都弥漫着荷尔蒙的气息。
而沈菲正是在那个生日的晚上，和张鹏第一次上了床……
心没乱，身体突然乱了一下，坐在那里，沈菲感觉到小腹一抽。
3
一个月前，韩少兵就开始询问沈菲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了。
这就是韩少兵，他既不会忘记这样的日子，也不会给沈菲什么意外惊喜，从床上到生活细节，他就是那么按部就班。
沈菲也习惯了，磨蹭着没给韩少兵确切答案。然后就在生日前一天，早上，韩少兵睡醒后，在床上翻了个身又问了沈菲一次。
沈菲就忍不住打趣他，那看你有多少私房钱了。
韩少兵蹭地脸红了。
这几年，韩少兵送沈菲的礼物，花的的确实都是他的私房钱。沈菲才不介意这些，她了解韩少兵，私房钱最后也都花在了家里。不过这样开玩笑还是第一次，没想到竟然让韩少兵尴尬了。沈菲有点心软，脱口说，要么买条手链吧。
铂金？黄金？水晶？啥款式……韩少兵一轱辘爬起来，问了一大串。
沈菲笑起来，这次你说了算，你买啥我戴啥。不过，别太贵，都是咱家的钱。
韩少兵就有点为难，吭哧半天道，那……好吧。
其实沈菲没想说，她心里还是有小目标的，就是忽然地，她想看看韩少兵对她的小愿望是否有感觉。
因为不久前，他们一起在一家专卖店，她的目光流连过某条手链，当时，她顺口提了一嘴，说那条链子好看。
但沈菲还是失望了。生日的早上，韩少兵殷勤地将准备好的手链从包里取了出来。是一条铂金手链，戴了一个小小的心形坠子。款式大方，克数也不夸张。
但，不是沈菲心里的那一条。
到底，还没有心意相通到那种程度吧。但转而，沈菲便觉得是她有点挑剔了，男人哪会细心到那种程度？那他就是不是韩少兵了。
于是沈菲便笑着伸出手，让韩少兵帮她把链子系上。然后她拉开窗帘，在清晨干净的日光中晃了晃，道，好看。
韩少兵就满足又得意地笑起来。
并不是周末，生日宴定在晚上沈菲父母家。白天照常上班。也就在沈菲上班后不久，有快递员把一份小巧快递送了过来。
沈菲略有意外，这阵子她并未网购任何物品，但地址姓名电话，是她本人无疑。
棕色的小巧纸盒，剪开胶带，里面是更加小巧的银色首饰盒，再打开，沈菲的心怦地一跳。
那正是她心仪的、韩少兵却忽略了的那条手链，由一粒粒艳红珊瑚珠串起来，珠子不大不小，不是多见的椭圆，而是周正的浑圆。
惊异了半分钟后，一下子，沈菲想到了……张鹏。
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她就是想到了他。然后，盯着这戳了心的红珊瑚手链，沈菲啥都干不下去了，直到桌上的电话发出嗡嗡震动声，她回过神来。
陌生的号码，沈菲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她有预感，很清晰。
果然，电话那端，正是久违的张鹏略带磁性的声音，他说，小菲，生日快乐。
这个称呼真特么地矫情啊，她20岁的时候，他这么叫她是宠溺，如今她35岁了，韩少兵在床上也顶多喊她声菲菲，还会脸红。可张鹏的昵称，来得却这么顺口自然。
沈菲却没有回应，她忽然有种无力感，这世上，恐怕也只有张鹏，能毫不费力地戳中她所思所想，甚至在分开那么多年后，都能轻易破译她哪怕是一个小小的愿望。
这完全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也是在不想用上心有灵犀这个词，沈菲宁肯解释为，天意。
4
天意都有了，沈菲还能说什么呢？说到底，多年前对他的鄙弃和憎恶，无非是爱得太深，失望所致。就如王丹所说，她单了那么多年，连男人都不正眼瞧，算什么呢？
自欺欺人的把戏。
但是不能说穿，说穿了，旧情就会卷土重来。沈菲很清楚，旧情的力量不在珊瑚手链，而在这么多年，她身体的亏欠和对婚姻诸多的小小委屈中。
沈菲把理智拎出来跟自己较量了半天后，才努力平静回道，谢谢你还记得。
从来没有忘记过。张鹏的声音分贝和节奏感都把握得极到位，话音不重，但足够深情。沈菲握着手机，掌心好像冒了汗，心里无力感有些加重，只好继续沉默。
半晌，还是张鹏开口道，咱们见个面吧，时间你定。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见见你。
沈菲却还是开不了口，艰难地保持沉默。
又是半晌，张鹏叹了口气，那不为难你了。小菲，你过得好，就好。
然后张鹏把电话挂了。静默声里，沈菲感觉到握着电话的手，已一掌心的汗。
生日晚餐，沈菲吃得心不在焉。看着腕上的铂金链子，红珊瑚的艳红却滋滋地晃着眼。沈菲知道，张鹏以这种方式的再现，还是把她这么多年平淡的生活撞了个缺口。
或者那个缺口一直都存在，那是韩少兵所给予她专一之外的平淡乏味。在生活细节里，在身体的交锋中。
心里突然就有点说不出的苦涩，她忽然想起一句话：中年婚姻危机。
第二天一大早，沈菲刚到公司，看到手机上张鹏发来的信息，他说，出差经过当年的大学，忽然想起那句“看遍颍川花，不似诗诗好”，当时读来不觉，此刻方知此中深意。
又说，那家旅馆竟然还在，改成了快捷酒店，站在门前，怅然许久。
沈菲的心，瞬间有了种老房子失火的感觉。她觉得有点挡不住自己了，其实从那串红珊瑚手链开始，她就知道，这次没准挡不住自己了。
但沈菲没想到，挡住她的是王丹，是一直为她和韩少兵惋惜的王丹。
就在沈菲要给张鹏回电话的时候，王丹的电话先进来了，开口便是一通骂——
妈蛋的张鹏可真不是东西，前几天打电话问我你什么时候过生日，说想送你件礼物，为自己多年前犯的错正式道个歉。我当时骂了他一顿，口口声声说还想着你，竟连你生日都记不住了。后来他可怜巴巴求我，我心一软，告诉了他。他又问我你现在喜欢什么，我想起来你跟我说过最近心仪红珊瑚，就跟他说了一声。我还以为，他是对你用心了呢。结果刚刚他竟然给我说，你不肯见他，能不能让我找韩少兵问问，帮他弄个几十万的低息贷款，他那边最近资金周转出了点问题……我说他离婚两年多都没动静，怎么忽然蹦了出来，这个王八蛋……好吧沈菲，我错了，你说得对，他就是一没骨气没底线的凤凰男，为了自己的利益啥都卖……
王丹是真的急眼了，一连串的脏话骂出来，完全不知电话这边，沈菲握着电话的手指，轻轻抖了好半天，然后，突然就不抖了。
她想她的身体这辈子都不会为那个人再抖了。
心也是。
再然后沈菲笑着对王丹说，你骂人的时候也蛮帅的。
王丹说，靠，无事献殷勤，果然非奸即盗，还好你心里一直明白。
收了线，沈菲长长地舒了口气，她没告诉王丹，她也不过是刚刚才明白，旧爱之所以成为旧爱，本身就是因为那份爱有不能被接纳的缺憾或遗憾，只不过记忆像个美颜相机，不停的自动修啊补啊，直到把它幻化成理想的模样。对比着难免不够完美的现任，更突显所谓的完美。而实际上，倘若旧爱真的胜过现任那么多，为何当初自己却没有选他？当年情热意浓时尚且无法走到一起，疏隔这么多年后又怎么可能反倒靠近和接受？所以所谓旧爱重临，临的绝大多数不会是情分，而是沙砾和尘埃，是算计和陷阱。
还好她没跳进去。
拉开抽屉，沈菲把那条价值或许不菲的红珊瑚手链扔进了废纸篓，那一抹艳红噗一声就淹没进去，不再见半点踪迹。
然后沈菲拨了韩少兵的电话，她说，中午你来找我一起吃午饭吧。
韩少兵咦了一声——午餐时间短，他们向来各吃各。但也只是咦了一声，他随即欢快答道，好的嘛！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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