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的冬天,那时我刚满六岁,全家人由阴暗潮湿的两间土坯瓦房搬到了宽敞明亮的小洋楼里面。年幼的我晃动着小胳膊小腿穿梭在人群里,帮忙搬取一些轻便的家具什物,虽然还不太懂事,但仍能感觉到父亲脸上骄傲而略带羞涩的表情,像一个受到老师表扬的小学生。
很多年后,我从母亲平静的叙述中才得知,搬家的那天晚上,待客人都离去后,父亲竟然像孩子一样趴在她的怀里放声痛哭。而彼时的我,正躺在新房子绵软舒适的单人床上做着美美的梦。
父亲这一辈子盖过不少房子。尚是三世同堂的时节,五兄弟就为分家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父亲一声不吭,在村子里地势最高的坡地上一溜儿建起八间崭新亮堂的青砖瓦房,四个弟弟刚好一人两间。父亲则带着母亲和还在襁褓中的我,依旧和爷爷一起住在原来的老房子里面。
几年后,健忘的村里人就从记忆里抹去了这曾经的美谈,开始质疑起父亲是否真的有能力盖起这么多的新房子,因为他自己住的瓦房都是全村最低矮破烂的。要强的父亲忍不下这口气,决定再次让村里人眼前一亮。考虑到土坯瓦房已经不怎么稀罕了,他决定盖一幢小洋楼。当时村里还没有人住洋房,只是在镇里才偶然看得见。雪白的墙壁,结实的梁柱,光亮的客厅,都足以让乡下人瞠目结舌。
家里没有一分钱的积蓄,父亲也不打算借一分钱的债帐,一切都凭着自己结实的身板去争取。他买来火药,自己放炮取石。这是一件危险的活计,有时行动地稍慢些,斗大的石块就从头顶身旁呼啸而过。父亲后来回忆起这些事仍是心有余悸,说:“当年我可做了不少洋事!”(注:“洋事”是我们那里的方言,就是“傻事”的意思)他把石头担回新屋的地基旁,又开始学起了石匠的手艺,砌墙粉刷都是自己一力承当。当新屋的最后一个角落被泥上了白白的石灰时,父亲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也练成了一身好手艺。
住进了崭新的楼房,赢得了村里人的尊重,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还要哭得那么伤心,况且当时的他在人前确实满脸都洋溢着喜悦。他甚至拍着不满十岁的哥哥的肩膀说:“你小子以后娶媳妇就不用再盖房子了,就这,不知多体面!”
然而事实并不如此,村里发展很快,不几年村里人就全住上了楼房,而且还都是两三层高,气派得不行,而父亲的新房子上的石灰已经开始脱落显得有些斑驳了。父亲愁眉紧锁,嘴里时常念叨着:“得赶紧盖新房子,就这,怎么娶得进个人来呢?”然而父亲已经没有能力再筹钱盖一所新房子了,多年繁重的体力活,再加上两次盖房时的劳累,他的身体已经很快的垮掉了。让人惊喜的是出外打工多年的哥哥回来了,把一个火红的存折递到父亲面前,说:“爸,咱们再盖一所新房子吧!”父亲老泪纵横,答应说:“行,你小子比我有出息!”
盖新房子的那段时间,父亲再次焕发了活力,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和灰搬砖,晚上直到十二点还在准备次日的用料。当新房子落成的时候,父亲拉着我远远地瞻仰,一脸喜色地说:“老二,你好好干,等毕业了我再给你盖一所更气派的!”
我看着倚靠在身旁的父亲,第一次发现他竟然比我还要矮一个头。一直以来,在我的心目中,他都是高大伟岸的象征,给我一切的保护,满足我一切的索取。我从来没想过他竟如此的矮小,如此弱不禁风。我仔细端详着父亲,看着他斑白的鬓角,沟壑纵横的额头,浑浊的瞳孔,日渐松弛的肌肉,突然明白了他哭泣的原因。
再坚硬的铁也有弯折的那一天,再刚强的心也有柔软的一部分,父亲累了,他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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