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1

奶奶在火炉旁昏睡，

将早晨九点睡成晚上八点，

催我赶紧煮晚饭。

还有一个早上，我八点起来，

奶奶心疼我们说：

“哎哟，三更半夜起来干嘛？

快上床睡觉。天气寒冷，

冻着了就不好了。”

2

奶奶八十多，眼睛还好，

听力不错。我和堂弟睡前的聊天，

奶奶竟怪我们干扰了她的睡眠。

唯一不好的，就是没有具体的时间观念：

从抗日，到土改，到人民公社，到文化大革命。。。。。。

奶奶都分不清现在是真还是梦。

奶奶没有文化，从小就卖为丫环，

但一句简单的话，却时常挂在嘴上：

“感谢邓小平，让生活变得这么好。。。。。。”

可是奶奶连邓小平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

3

奶奶不明白，以前的地主那么穷，

三餐吃不上饭，却省下钱来买田。

奶奶不明白，以前的地主怎的一下子，

就成了批斗的对象：批斗，赶走，枪毙。。。。。。

奶奶不明白，怎么突然就有了人民公社，

把家里的东西全部上交，全村一起挨饿。

奶奶不明白，怎么她也突然成了地主阶级，

被善良的人恶狠狠地捆着跪在火砖上。

奶奶不明白，她的子女的前程，

只因自己的地主成分而一辈子固守农村。

奶奶更不明白，只因自己的地主成分，

子女差点娶不进来，嫁不出去。

以前很多不明白的事情，

如今八十多了，奶奶更不会明白。

当坐在火炉旁和子孙说起往事，

奶奶像一个说书的人，

看不出她布满皱纹的脸有着怎样的表情。

4

奶奶从小在地主家当下人，

没文化，只认得几个数字。

奶奶记忆好，记得很多故事，

当然，很多故事奶奶也不知道真实的含义。

奶奶不会什么童话寓言，

也评说不出人生道理或之乎者也，

却时常讲故事教导我们，

心地善良，多做好事。

小时爱缠着奶奶说故事，

奶奶只好重复她的记忆。

现在奶奶老了，偶尔要她讲，

奶奶在故事结束后，和以前一样教育儿孙说，

要像故事里的谁一样有出息。

或许这几个故事奶奶说给叔叔姑姑听过，

一转眼儿女都白了头发，儿孙已长大成人。

任时光飞逝，奶奶的故事和她做人一样，

不曾因为时光而改变。

5

奶奶的政治观是一种农民的神话。

她和村里很多的老人一样，

是这样解释国共之争以及许多的事情：

蒋介石呀，他是蜈蚣投胎，

毛主席呀，就是一只公鸡。

毛主席打败了蒋介石，

蜈蚣怎么可能打败公鸡呢？

毛主席是一只公鸡转世，

所以后来大家老是挨饿吃不饱。

奶奶说完这段评论

总会来一句感叹性的总结：

还是邓小平好！

奶奶的记忆中到处都有毛主席的头像，

却不知道邓小平是什么模样。

问她邓小平好在哪里，

奶奶只有一句很朴素的回答：

“他让大家不再挨饿，生活越来越好。”

6

奶奶说，明天天气会转冷。

全身的关节用疼痛来预报天气，

比天气预报还准，

五十多年出未出错。

奶奶全身都是故事，

比如疼痛，就得从小时候说起：

那时赤脚踏在雪地的疼，

如刀片割一般，和今天的关节痛，

如锥心般的痛，竟是完全不一样。

那时的痛只在记忆里，

奶奶还笑着说自己小时有九条命，

现在的痛，却在每个关节，每寸骨头，

用残忍的方式，提醒着生的不容易。

后来，爷爷早逝，留下八个子女，

沉重的负担落在奶奶瘦小的肩上。

在回忆里，奶奶醉心地描述，

年轻时的神勇，挑一百二十斤重的担，

走六十多里的路，快过村里的男人。

奶奶经常感叹到，那时自己不知道累，

睡一觉，全身是力。

是八张嗷嗷待哺的口，让奶奶浑身是劲。

哪像现在，弯着背，走路都要扶拐杖。

后来，奶奶的双手反绑在脖子上，

双膝跪在砖块。砖块撕烂了布，

撕烂了皮肤，鲜血染红了砖块。

那是撕肉的痛。奶奶已说不清，

当初是怎样过来的。只记得，

她的膝盖一变天就痛，风湿痛。

奶奶带着浑身的痛，进入了九十高龄。

往事都已模糊，只有身上的痛，

记录奶奶曾经的岁月。

7

你无法理解，一个九十高龄的老人，

对米饭有着怎样的近乎苛刻的珍惜。

你无法理解，在一个不愁吃穿的时代，

一个老人念念不忘的仍是一日三餐的温饱。

你无法理解，一个老人说如今的猪吃的比过去的人还好，

对儿孙的关爱只停留在吃的方面。

是的，我无法理解那段历史，

书面上历史是多么苍白无力，

轻描淡写地一笔，就是许多悲剧。

是的，教科书上那段历史我背得很熟，

那只是些无意义的文字有目的的组合，

里面的苦难不及奶奶身上一处关节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