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有人像他这样把林语堂的个性刻画得入木三分:“鲁迅在《人间世》未出世前就已向林语堂进良言忠告,劝他不如译英国文学作品去。但林语堂不听忠告,回信说要老了再做。这句话本来也可能是句老实话,别无他意,但鲁迅却认为是讥讽他的暮气。林语堂的不识时务恐怕出于他的自视过高,他说他‘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气势之盛,可见一斑。”
林语堂曾拟写一抬杠文章《我偏要看月亮》,意思是你们反对谈风月,我偏要谈风月。“他这个人沾别人的便宜不会有心,要他资助别人他可也无意的。”林氏又有金句,人活一世就是“笑笑人家也给人家笑笑”。而这一切的经济根源,“还在于他的法宝,在于能写说英文,可以卖美元,中国文坛有无他的立足之地,他满不在乎”。
陶亢德写作此书的时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当时张爱玲在大陆已湮没无闻。书里提到张虽只数行,但持论公允:“张爱玲是当时抛头露面的女作家之一,她的确有才,不愧作家之名,不但在日伪时期,无论在任何时期,她的作品总不愧为作品的。”
《陶斋回想录》下半部写后半生的际遇,不用说,离不开沉痛荒诞。自身经历之外,也有同老舍一家的微妙关系,以及《骆驼祥子》手稿的故事。更有向鲁迅博物馆捐献鲁迅信札,后来被收进《鲁迅书信集》,“反而使我的恶名随鲁迅书信之不朽而遗臭万年”这样的事情。
整本读完,我突然意识到,经过二十年打入另册的黯淡生活,陶亢德这部书的文风跟他早年在报刊上发表过的文字相比,已是朱颜褪尽。翻回三四十年代那段重读,字里行间隐约有种什么特殊的味道传出。不仅仅是老境颓唐那么简单。细辨之下,姑且称其为“交代材料体”吧。只叙述,不描写,是始终被压抑在地表一寸高度,振翅无力,终于跌落的那种文字。
还不算完,书后还附了陶洁女士的长文《我的父亲陶亢德》。这篇文字分量之重,几乎使我落泪。陶女士是北大西语系的教授。文中尽述了父女之间从隔阂、到埋怨(由于父亲的历史问题,她错失了保送北外的机会,大学毕业后又没去成外交部),后来一点一点理解,直至懊悔的心路历程。如同张兆和在老伴沈从文过世后说的“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千帆过尽,才发觉一切表象背后不过是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推动。好在历史终归是“难将一人手,掩得天下目”。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