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中仙

作者: 凌政政 | 来源:发表于2021-09-30 14:34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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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安西府云升茶楼,梨花鼓敲了一段,三弦琴噌噌几声响,高台书案前之人咳嗽了声,操着清脆的嗓音道,“难难难,道德玄,不对之音不可谈,对了之音谈几句,不对之音枉废舌尖。

    定场诗落,啪的一声一怕醒木,场下众人鸦雀无声,竖起耳朵静听。

    “话说在安西府梁石城大悲寺门前广场上有两座赑屃拖着的石碑,一前一后,奇正相合,背对而立,这面前一座石碑上写着八个字;面后另一座石碑上也写着八个字。”

    下方诸人一听,交头接耳,不明所以。

    那说书人接着道,“每当雷电交鸣的夜晚,一座石碑破晓虚空,出现九天龙影,伴随龙吟之声;另一座则铁蹄阵阵,出现大军征伐战场画面,伴随鲜血飞溅,一天一地,相互印证,彼此不让,竟难分胜负,可每当雨过天晴的时候,一切又归于平静。各位,您听得到此处,一定会问,莫非这石碑是天神所化,通了灵不成?”

    下方众人不住点头。

    说书人神秘一笑,并不作答,接着道,“若是不知内情的人见到此情此景,以为鬼怪作祟,可知道内情的人,就不会如此惊慌,每当他们见到这壮阔景象,俯身而拜,尤其是读书人,更加虔诚不已,对上面的字迹百般模仿,可尽数难得其神韵,即便如此,若能得其分毫皮毛,也将受用无穷。”

    说书人抓起西施壶,吱吱喝了一口,一抹嘴角,接着道,“实不相瞒各位,其实这两座石碑的背后,隐藏着两位书中奇人和一段恩怨,也是我们今天讲的故事起点,可该从何时说起呢?”

    说书人眨了眨眼睛,骈指点向虚空,“那就从孙悟空大战二郎神说起。”他见下方并无动静,眼珠一转,趁着众人迷茫之际,忙改口道,“哦……不是……几日不见,一开口竟劈叉了,这一切要从一场赌局开始。”

    2

    “我出一万两,赌自己赢。”

    沙哑的声音回荡,震得鱼乐楼嗡嗡响。

    鼓乐之音乍停,众人不免回头望去,想要看看是什么人这么狂妄,敢在四大书圣面前口出狂言。

    随着门口灯光照耀,出现了一道枯瘦的身影,他身穿兽皮衣,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是在这暮春时节如此打扮,难道此人不怕热出病来?

    “你是什么人?”北草张怀远乜斜来人,被他装束吸引,又看他消瘦的面容上一双眼睛极为清澈,也不敢大意,俯瞰之下,瞧他背着一根青翠欲滴的竹筒,怎么看,都像是安西府天桥下无依无靠的乞丐,不免流露出冷笑,“师娘子,给这花子一斗米,算我帐上,然后请他离开,莫要打扰我四圣的雅集比拼。”

    师娘子一身织锦碧罗裙,娇媚的面容浮现笑意,应道,“谨遵张圣令。”她望向下面的陌生人道,“此乃鱼乐楼雅集比试,你一个区区莽撞人,还是快快领了米粮离去,莫要搅扰了四圣的兴趣,到时候可别怪我这主人不客气。”

    说话间,女婢已经提着一袋米来到那人面前,随手仍在地上,趾高气扬道,“拿了东西赶紧给我滚,要不然,让人轰你出去。”

    那人笑了起来,抬眼望着师娘子道,“人言鱼乐楼广交天下名流,但凡进入鱼乐楼,便能让每个人的才华得到施展,可是今日一看,也不过如此,堂堂师飞仙,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不配有伯乐之称。”

    师飞仙一撩肩头纱巾,眉头舒展,仰头笑道,“阁下莫非自认为是良驹,能进入鱼乐楼,一跃跳出龙门,从此名动天下不成?”

    “哈哈哈,良才庸才,一试便知,何须多言。”他黝黑的目光扫过龙门台上的四人,阴测测道,“只是不知道这四人可敢与我一赌?”

    “狂悖”

    “可恶”

    “不识好歹”

    龙门台上负手而立的其余三人怒吼着。

    师飞仙咯咯咯娇笑道,“朋友,你可知道这四人是谁?”

    “东楷赵明贤、西行李广峰、南碑程志杰、北草张怀远。”

    四人脸色再变,齐声怒问,“你是何人?”

    那人低头沉默,并未作答。

    “他叫郝龙,在各位面前算是无名之辈,只是不知道四位可敢与他一赌?”柔和声中,一个胖墩墩的身影分开人群走进来。

    当四人看清楚后齐声惊呼,“吴道子。”

    3

    世人皆趋名逐利!

    吴道子是其中翘楚。

    可也不尽然,吴道子只逐利,对名视如浮云。

    久而久之,但凡吴道子出现在谁身旁,此人必身价倍增。

    经过实证,吴道子看重的人,无一不名动天下,也无例外,吴道子总能从看重的人身上获得不菲的巨利。

    显然,他这一次看中了眼前这在他口中的无名之辈。

    4

    “狂妄的小子,看你也不过二十来岁,年纪轻轻,竟敢与我四圣邀赌?”东楷赵明贤最为古板,他身穿儒服,眉头紧蹙,修长的手指捋着胡须,心中也拿捏不准,毕竟吴道子从没有走过眼,可是他自信东楷之名不是浪得虚名。

    “前辈可敢?”郝龙撅起下巴,眼神一转,轻笑道,“哦,我忘了,你应该年龄大了,早已经没有了斗志,又如此爱惜名声,怎么敢与我比试,要是因此输了,岂不是要丢人现眼?”

    “小子,好大的口气,你要赌一万两,可有银两?”西行李广峰略带欣赏地望着他,“老夫在你这般年纪时,也这般狂妄,不过老夫那时已有狂妄的资本,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老夫当年的幸运?”

    郝龙摇了摇头,“我没有一万两。”

    四人面面相觑,仰天大笑,周围的乐师和看客跟着笑起来。

    “果然是莽撞之辈,都没有一万两,还敢如此嚣张,看来你一定是想要借此成名,不过我还是劝你早早退走,以免贻笑大方。”南碑程广杰鄙夷地嘲讽着。

    “我又不会输,没必要有一万两为赌资。”

    “噢,哈哈哈,你何来的自信?”北草张怀远来了兴趣。

    “因为我从没有输过。”郝龙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一把利剑。

    “我等书圣,盛名在外,岂能和你无名小辈赌气?”程广杰向师飞仙使了个眼色,“让人赶走他,不要影响了我们的雅兴?”

    师飞仙也怕影响生意,吩咐道,“将这不识好歹的人送走。”

    几名鱼乐楼的高手飞跃而出,同时探出手掌,抓向郝龙的要害。

    “住手。”吴道子出现在郝龙身旁,一挥衣袖,恐怖的劲风将飞来的人震飞出去。

    “吴道子,虽说你赫赫有名,可是想要在我鱼乐楼放肆,那是选错了地方。”师飞仙长空划过,纱巾飞出,缠向吴道子的脖颈,然而纱巾临近时,突然卷曲,倒飞了回去。

    师飞仙两眼放光,落地瞧着吴道子手中的银票,露出嬉笑,“都说吴道子一毛不拔,想不到为了一个无名之辈竟肯自掏腰包?”

    吴道子晃了晃银票,“看好了,这是一百万两,我替他压一万两,其余我压他赢,现在他够资格和龙门台上那四个过时的家伙比试了吧?”

    师飞仙眼神耸动,求助地望着龙门台上四人。

    5

    “我东楷赵明贤,十三岁成名至今,淫沁前人书帖精华,自成一体,我这把金光笔,重三十斤,落纸笔锋千斤重,今日我只书一字,你若能写出和我一般无二,算你赢。”

    赵明贤手指转动,一把明晃晃的金光笔出现,金龙镇尺压着宣纸,他笔头入墨,翻卷捋顺,落笔渲染,出手急回,然后吐出一口长长浊气,将金光笔放在盘龙笔架上,端详片刻,含笑退在一旁。

    “好……”

    众人喝彩。

    李广峰迈步而出,向赵明贤一揖表示敬重,盯着阖眼如睡的郝龙道,“我西行李广峰,同样十三岁成名,以行书入道,深得其中三味,今日也书一字,你若同样能写出,算你赢。”

    李广峰反而随意,抓起笔架上一管秃笔,在缸里点了两点取墨,在宣纸行云流水写下一字,然而丢掉秃笔,退在一旁,与赵明贤并排一起。

    “好……”

    人群再次喝彩。

    程志杰奔出,也懒得搭话,抓起赵明贤的金光笔,状若癫狂般在宣纸上落一字,一边写一边朗声道,“我程志杰善于碑帖,自认为胜于前人,你要是能写出同样的字算你赢。”

    四周行家看他笔尖落字后目瞪口呆,紧跟着喝彩声四起。

    北草张怀远含笑而出,长袖探出一支细长的毫笔,翻转手腕,点、提、按、拖……一字成,笔墨飞溅,他双目圆睁,大笑之声振聋发聩。

    “好好好……”师飞仙喝彩着,朗诵道,“天地玄黄,四圣各落一字,字字鬼斧神工,足以傲视鱼乐楼众才子。”

    “看来四圣赢了。”

    “不错,这楷、行、碑、草,试问天下,除了那被誉为笔仙的穆浩然之外,恐怕无人能及啊。”

    “吴道子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议论纷纷中,只见郝龙跌跌撞撞爬上龙门台,凝望眼前的四字,嘴角浮现出冷笑。

    “狂悖”

    “傲慢”

    “自以为是”

    “不自量力”

    四圣齐斥。

    郝龙不以为意,卸下背后的竹筒,探掌一拍,翠竹筒打开,露出长短不已的毫笔来,只是这些笔看起来并不名贵,皆粗鄙不堪,到与眼前的郝龙着装一般无二。

    众人见状纷纷大笑不止。

    郝龙不以为然。

    “吴道子,还有比的必要吗?”师飞仙笑问,“他不懂,可是你是行家,应该能看出好坏吧?”

    “怎么?还没有比,你怎么知道我会败?”吴道子瞥了瞥嘴,“妇人家,毕竟是头发长见识短,你看看,这郝龙兄弟手指老茧极厚,没有数十年苦工,恐怕很难达到,虽年纪与四圣略小,可是我看此人天赋异禀,浑身散发出一股令人不容小视的气势。”

    师飞仙凝目看了许久,仍瞧不出有什么特别。

    吴道子全神贯注,喃喃道,“好气势,这种威压,我也仅在一人身上看到过。”

    “谁?”师飞仙追问。

    吴道子肃穆道,“穆浩然。”

    师飞仙眼神大变,凝神端详郝龙,除了衣着古怪,并未发现任何奇特。

    郝龙沉沁在自己的世界里,纤细的手指划过笔管,仿佛在弹琴,抓起其中一只,凌空翻转,纵伸点墨,但见四人身后的屏风,嘴角浮现笑意,笔管如一把长剑,突刺而出,将四人惊退,凌空而下,笔尖一泻千里,一气呵成,如拖泥带水,力灌千金,猝然收笔。

    “啪……”

    清脆声响中,他手中的笔管断裂掉落在地上。

    “咳咳咳……”

    郝龙稳住身形,面色涨红,喘息不止。

    鱼乐楼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只能听到郝龙的粗重呼吸。

    再看那屏风上的字,赫然是天、地、玄、黄,与四圣如出一辙,可是偏偏带着一股别样的气势,直逼众人心坎。

    四圣目瞪口呆,脸色变幻不定,突然扬天口吐鲜血,相继跌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你输了。”吴道子故意在师飞仙耳畔提醒。

    师飞仙脸色难看,颤声道,“吴道子果然是吴道子,区区百两之资,我鱼乐楼还是拿的出的,只是此人怎能有如此造诣?莫非是那穆浩然的弟子不成?”

    吴道子并不言语,看向郝龙,没有人能知道他一路跟踪了眼前人三年之久。

    郝龙听闻师飞仙所言,浑身发抖,双目狰狞,怒吼道,“穆浩然算什么东西?岂能与我相比?他只是比我早生几年而已,我今日立誓,一定要他败在我笔下。”

    师飞仙见状,心中大喜,当即输钱不悦一扫而空,顺着话茬道,“要是你能赢了穆浩然,我这鱼乐楼便是你的。”

    “那你给我听好了,我要是赢了,就让你去做最脏、最下贱的活计,让你知道,瞎了眼的后果。”

    师飞仙捧腹大笑,“穆浩然十岁成就书圣,十五岁纵横天下,天下有关笔的事情,无人能胜他,因此世人封他为笔仙,你纵使天资不错,可与他比,如明珠比皓月,不可同日而语。”

    郝龙背起竹筒,疾步向外而去,临出门道,“我就是为了打败穆浩然而生。”

    他声振屋瓦,回声经久不绝。

    6

    安西府出城向南有一座城,名曰阳和城;阳和城自古盛产毛笔,是出了名的产笔之地,而这阳和城却并非以笔出名,之所以能声名显赫,完全是因为阳和城东面的临阳坡而出名。

    确切的说,临阳坡出了此人后,整个阳和城跟着名动天下,接着所有人便知道阳和城盛产毫笔的事情。

    “你是何人?”门童询问。

    “郝龙。”

    “穆府从不接待外人,你来做什么?”

    “找穆浩然比试,打败他。”

    门童一怔,哈哈大笑,转身关上门,向着里面奔去。

    郝龙信心倍增,卸下背后的竹筒,抚摸着,闭上眼前,脑海走马观花。

    春花烂漫,屋檐下,夜雨积水不断滴落在草叶上,而窗前的人奋笔疾书,宣纸铺了一地,即便饭菜已经凉了,他仍不在意,只留恋于笔尖。

    夏夜炎炎,月光凉亭下,他展开身形,寄情与笔墨,忘记了满头的汗水。

    秋叶飘落,湖畔岩石旁,他手持竹篙,在荷花池潭水中婉转奋书,荡起层层涟漪。

    冬雪飘零,满屋清寒,一旁堆叠等身的秃笔,仍不能改变他的意志,他心中有信念,一定要替父亲打败那个从未谋面的天才,这是他毕生的心愿。

    恨意化成动力,信念堆积成山,直到他觉得可以与那仰慕的人一战。

    他离开了安西府,风餐露宿,闯三十六府,拜访天下书法名家,与其比试,无一不胜,无一不被他笔下造诣所惊艳。

    三年历练,直到他有了足够战绩,这才回到了安西府,开始了布局。

    吱呀,门打开后,一身粗布衣服的老者走了出来,咳嗽了声,瞧着郝龙的身影,“是你来挑战穆浩然的?”

    “不错,你又是何人?”

    老者打了哈切,“我是谁?我都忘了,不过看你的样子,确实有穆浩然的气势。”

    “哼,休要将我和他比,我生来就是为了打败他的。”郝龙脸颊抖动,面目狰狞,身体一僵,竟倒在地上不住抽搐起来。

    老者面露惊容,可还是凑上前将他扛起向着院子里走去。

    “……笔……筒。”郝龙艰难地喊了声,晕厥了过去,脸色酱紫涨红。

    老者叹息摇了摇头,向门童吩咐了声。

    门童忙上前捧起那翠绿的竹筒,摇了摇头,浮现怜惜之意,转身跟了进去。

    7

    檀香弥漫,萦绕在周围,直刺鼻息。

    他抽搐了下醒转过来。

    这是一座竹楼,四周放满笔架,上面放着长短粗细各异的毛笔,无一不是绝世精品,有的上面镶嵌着璀璨的明珠,有得却极为简朴,但笔杆上的落名,足以令这笔管身价倍增。

    郝龙下榻,流连在其中,所见皆是当世名家手中的笔,他不仅将这些笔的主人与自己所遇书中圣手对比,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突然,他看到在正中央高大的笔架上放着一把漆黑的毛笔,笔尖墨迹干涸,却丝毫不失残留的意境,竟让他惊出一身冷汗来。

    郝龙如临大敌,后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

    外面传来脚步声,接着走进来先前那老者。

    “浩然归隐后,多年来,你已经是第二十七人前来找他挑战了,可惜呀,也只有你能看懂浩然遗留下这支笔尖所残留的笔意。”

    “你什么意思?”郝龙凝重,“遗留?穆浩然呢?让他不要躲着了,我父亲与他比试,死于他羞辱之下,我要亲自打败穆浩然,为我父雪耻。”

    “可惜啊,如果你要来打败穆浩然,那么你已经赢了。”

    郝龙骤然不悦,冲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怒道,“穆浩然呢?让他出来,他躲不掉的。”

    “他不会躲的。”老者并不怕,挣脱郝龙的手掌,“当我第一次见到穆浩然,也和你一样的举动,那时候我便感觉到此子必定能成为一代笔圣,可是不曾想,我看走了眼,他的成就不止成了圣,甚至高出了不知道多少。”

    郝龙烦乱道,“勿要多言,带我去见他。”

    老者转身向着外面走去,一边走一边道,“或许你不知道,我虽为他的启蒙老师,却心甘情愿为他照料笔楼,他是我一生的成就。”

    “我父亲曾经也这样说过,我是他一生的成就,可是都因为他,让我失去了父亲,我苦练多年,就是为了今天。”

    老者叹息道,“孩子,不要带着一腔恨意,即便你成就非凡,笔中一旦带了恨意,纵使能写出妙诀天下的字符,可终究无法冲破心障,难免落了下乘。”

    “我不管,只要能为我父亲报仇,恨也好,只要能打败穆浩然,就算从此止步于此,我也无怨无悔。”

    老者停了下来,忧心地望着他,“我怕你会大失所望啊!”

    “废话少说,我一定能打败穆浩然,你还是为他自求多福吧。”

    老者咳嗽了声,摇头在前领路,不到片刻,他们来到了竹楼后的空地上,眼前出现了一座土丘,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你什么意思,究竟在耍什么花样?”

    “这便是你要找的穆浩然了。”

    “你勿要骗我?”郝龙再次抓住了老者的衣领。

    “年轻人,不要冲动,不止你,那二十七人,也无一人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郝龙脸色涨红如紫,失神望着坟墓,想起父亲在自己面前的誓言,要去打败穆浩然,可是那一去,再也没有回来,不久便听到父亲自尽的传言,他发誓要亲自替父亲打败穆浩然,可一切成了虚妄。

    他百感交集,握紧了拳头,青筋凸起,为宣泄心中委屈,吼道,“穆……浩然……”

    喊声未落,张口喷出一口血,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8

    人一旦失去了信念,便如孤魂野鬼一般,无处着身。

    郝龙跌跌撞撞走在路上,脑海浮现出老者劝慰,“孩子,你天赋卓绝,会有一番经天纬地的作为,放下心中的恨意,你会进入更高的境界。”

    郝龙哪里听得进去。

    老者接着道,“你多年恨意驱动,积劳成疾,恐怕积重难返,若是你放弃恨意,或许可以多活些时日,不如趁此留下佳作,传至后世,可名流千古。”

    郝龙凄然一笑,牙齿上沾染血迹,透着恐怖,喃喃自语道,“我都没有胜过穆浩然,无颜千古留名。”

    他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索性仰天躺下。

    叮铃铃,叮铃铃,驴车缓缓而来。

    “小兄弟,你没事吧?”陌生人的声音传来。

    郝龙凄然笑道,“无碍。”

    他闻到了酒味,他突然很想要喝酒,一跃而起,奋力扑到了酒车上,抓起酒坛咕噜咕噜猛灌。

    “唉,你怎么能抢我的酒喝呢?这可是我要送到酒楼换钱的。”黑脸大汉怒火蹿腾。

    郝龙并不理会,从怀中拿出一张银票,随手扔给他。

    那大汉接过瞧了一眼,看清上面的数额,满脸兴奋,无奈一阵山风吹来,将手中的银票吹了出去,大汉怪叫一声,从驴车上跃下追赶银票去了。

    郝龙笑了笑,爬上驴车,苦笑道,“驴啊驴啊,你失去了主人,我没了对手,既然都是天意,不如你我作伴浪迹天涯,如何?”

    那歪驴牙齿脱落了几颗,已然迟暮,却极为懂得心思,乖巧地迈步向前。

    郝龙大笑不止,时而灌一口酒,顿觉天地之大,忘却了执念和仇恨。

    9

    如此不觉月余,这一日,他误打误撞来到了梁石城,入城便看到到处都是外来人,这位于安西府最边缘的城镇何以变得如此热闹,不知这些人为什么而来。

    “啊,这不是郝龙兄弟吗?”

    郝龙一惊,凝目望去,“是你?”

    “当然是我,你不是找穆浩然比试吗?”

    郝龙一阵伤感,摇头道,“已经没有机会了。”

    吴道子一愣,“莫非郝龙兄弟怕了?斗志消沉?”

    郝龙目光一寒,“并非如此,而是那穆浩然已经死了。”

    “啊……这……”吴道子疑惑地抓了抓脑袋,“这什么时候的事情?”

    郝龙长叹道,“我去阳和城,在笔楼中看到了穆浩然的坟墓。”

    吴道子听闻大笑道,“兄弟呀,怪不得我再此等你多日,以为你怕了,不曾想你是被人骗了。”

    “什么意思?”

    吴道子道,“你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皆是来观摩你与穆浩然的比试的。”

    “什么?”郝龙恍惚起来。

    吴道子可怜道,“你难道不知道吗?穆浩然成名后,为情所困,以盛名逼迫所爱之人的仰慕者,结果他所爱并非爱他,竟与挚爱卷走穆浩然钱财,一去不知踪迹,让穆浩然名声蒙尘,爱而不可的,悲痛欲绝,穆浩然修葺衣冠冢在笔楼,昭告天下,前缘断尽,不问世事,消失后,所有人都没有了他的音讯,可是我吴道子却知道他并没有死,只是隐居这梁石城大悲寺,遁入空门做了和尚而已。”

    “什么?”郝龙手中的酒坛掉落,微醺的醉意全无,从车上跳下来,反手抓背上的笔筒,却发现笔筒不在,惊慌失措,忙爬上驴车,将所有酒坛推到,慌乱地找寻着,总算找到了笔管,可惜上面沾染了酒渍。

    他忙在衣服上擦拭,满脸的愧疚,那消失了执念再次涌上心头,可连日来一路放纵,心中已有放松,没有了往日那样浓烈,然而他还是他,更胜往日。

    郝龙疾步而走,转身瞧了一眼老驴,留恋道,“老朋友,等我,等我了结执念,便和你继续未完的路。”

    他说完,决然转身,跟着吴道子挤入人群中。

    10

    大悲者:一慈、二善、三不舍。

    大悲寺建寺百年,一直默默无闻,直到这一日,来了一个人,与阳和城一样,从此大悲寺被推上风口浪尖,前后二十七次,将大悲寺化外清静之地少有的安宁打破。

    这一切根源要归咎与穆浩然化名的慧明禅师,每次慧明不堪其扰,只能出手比试,将来犯之人击退,快速还大悲寺于宁静。

    每每看到此情此景,身为大悲寺的方丈普度禅师多方规劝,“慧明,身为出家人,理应放下一且执念,你起了争强好胜之心,便输了修为,他们是吵闹,可是只要你不去理会,一心向佛,一切终会归于平静,你每次都出手,这才给后来人源源不断的动力,也因此让大悲寺更不得安宁。”

    慧明合十认错,并接受了处罚。

    第二十七次处罚受戒之日还未满,这一日又有人拜会,顺带涌来大量的看客,让大悲寺不堪其扰。

    普度禅师询问,“各位何来?”

    “找慧明禅师比试书法。”

    普度禅师无奈道,“慧明已出家,身外之名早已经放下,各位还是请回。”

    “今日和他不分胜负,我绝不会离开。”郝龙跃跃欲试,浑身战意腾腾。

    “佛门清净地,岂容尔等喧哗,快快散了吧。”普度禅师一再规劝,可周围的人不但不理会,反而三五成群开设起盘口,赌起二人输赢来。

    见此状况,普度禅师口宣佛号,很是无奈。

    “方丈,若是不请慧明大师,恐怕会一直这样下去,到时候大悲寺或许真要大悲了。”吴道子心思百转,七窍玲珑之人,早已经有了主意,“不如我帮大师出个主意,可以以绝后患,让之后的大悲寺不缺香客,更不会被我们这些名利之徒所打扰,如何?”

    普度禅师不为所动。

    周围喧闹,人山人海,大悲寺全然没有了百年古刹的庄严,普度禅师身后众人一脸不悦。

    吴道子乐得所见,这才上前献策道,“方丈何不让慧明禅师应了此局,出家人不在乎名利,输赢无关,可将二人比试壮举公告天下,所比内容篆刻成碑,放于大悲寺外,作为拦路石,但凡之后有追逐名利之人,大可让其观摩石碑,不得罪众人,胜者自胜,败者自败,也不毁大悲寺清誉。”

    其余禅师不住点头,看向普度禅师。

    “可是慧明如今还在惩戒房接受寺规处罚,三日后才圆满。”

    吴道子忙道,“既然是以绝后患的方法,为大悲寺着想,那我们且等三日。”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看来只能如此了。”普度眉宇低垂,满面愧色,似在怨憎自己起了贪心,可是看着大悲寺前吵闹的人众,回想往昔佛门清静之地,他问心无愧。

    11

    吴道子果然是追名逐利之辈中的翘楚,经他一番宣扬,整个梁石城轰动,各地名流骚客蜂拥而至,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三日之内齐刷刷出现在了梁石城中。

    化名慧明禅师的穆浩然不知什么反应,可是前来挑战的郝龙却在大悲寺前盘坐了三日,亏得吴道子照顾在旁,他竟三日不食,只是偶尔喝一口吴道子递上来的清水解渴。

    当第三天的第一道晨光挥洒而下时,郝龙站了起来。

    吴道子忙上前殷切关怀,此次他压了全部身价,可无人知道他压了谁输谁赢。

    “我饿了。”

    吴道子一惊,飞奔而去,片刻间捧着木盘而至,上面摆放了牛肉、酒水、面食,一应俱全。

    郝龙也不在意,探手抓起肉大口咀嚼,狼吞虎咽起来。

    吴道子在一旁看的真切,安慰道,“你无需担心,自从这穆浩然被情所困之后,出家为僧,早丢下了手里的功夫,你一定能胜。”

    郝龙置若罔闻,嘴里发出呜呜呜声,抓起一旁的酒壶大喝起来,直至吃饱喝足,这才满足的打了个饱嗝,瞧着吴道子道,“无需掊击他,真正的圣手已经到了手中无笔,心中有意的境界,即便他不动手,我也足以相信,他笔下的境界只会进步,不会退步。”

    吴道子满脸涨红,“那你呢?能与他一比否?”

    郝龙目光锐利,“即使他进境如斯,我也会赢他。”

    阳光透出云层,挥洒下道道金光,为他渲染上了璀璨,这一刻,他像一道冲天而起的剑意,透着披靡的锋芒。

    人群嘈杂,将整个大悲寺围得水泄不通。

    “好强的气势。”威严的声音传出,接着大悲寺赤色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奔出数名高僧,分立两旁,一道枯瘦的身影出现,他双目紧紧盯着郝龙的身躯,啧啧赞叹道,“多年来,你是我见过最为强劲的对手,单单你这份气势,足以自傲。”

    “无关仇怨,此番我只为圆心中执念,今日比试,你我必定分出胜负,胜者执牛耳与天下。”

    慧明双手合十,“如此甚好,我终日乾乾,无法战胜心中执念,若是你真能让我败北,从此也好名正言顺地做个化外之人,也算是一种圆满。”

    郝龙听闻,心中惊惧,能感觉慧明所散发出的一股悲凉和落寞,这便是高手的境界——孤独!

    吴道子心向往之,一声吆喝,将早已经准备好的石碑快速布局在大悲寺两人对峙之间。

    笔墨摆定,周围变得静默无声,只有呼吸在回荡。

    两人目光相遇,疾步向前。

    慧明抓起桌上的毛笔,看也不看,点向墨缸。

    郝龙一拳打碎了翠绿竹筒,毫笔散乱,他探掌抓入,抓起一支,凌空点入,一前一后,与慧明同步点入墨缸中。

    狂风起,卷起漫天尘沙,乌云漫天,遮住了太阳。

    人群不为所动,凝目眺望场中。

    咔嚓……

    黑压压的天际,一道闪电划过,雷电交错中,两道身影动了。

    狂风乍起,搅动天界风云,苍穹之下,大悲寺前,翘首期盼的众人拂袖抵御狂风沙暴,眺望着笼罩在风沙中的身影。

    天地一片混沌,二人丝毫不受其影响,身形翩跹,婉若游龙,搅动风云。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有须臾间,众人早已经魂游天外,忘却了时辰。

    眨眼间,云散风清,光明普照,一切如旧。

    啪……

    清脆的断裂声响起。

    呼……

    众人吐了口气,这才从万物寂静中醒悟,急忙凝目细看,只见两人站立石碑前,巍然不动,仿佛亘古风化的石雕。

    噗……

    一道血箭喷在石碑上。

    慧明脸色涨红,一连退了数步,这才稳住身形。

    郝龙脸色煞白,嘴角滴落着血渍,倔强地站立原地,寸步不离。

    眼前的石碑上猩红裹边。

    只见上面浓墨渲染八字:命由己造,相若心生。

    铁画银钩,字字刚劲,如一把绝世神兵,势要刺穿眼前石碑,透着一股经天纬地的锋芒,配着血腥味,令观摩众人恍若莅临战场,看到一个杀伐果断,想要用血腥改变命运的战神在奋力厮杀。

    惊呼声中众人连连后退,满头大汗的缓过神来,不觉瞧向慧明的石碑之上。

    慧明手中的笔炸裂,掉落在地上,不住喘息着,闭上眼睛平复心中意境。

    目光所及,一道沁人心弦的气氛逼来,眼前乌云密布,一道天龙划破苍穹,带着电光游走,化作八字:大悲无泪,大悟无言。

    众人再次连连后退,目瞪口呆,时而看看这边,时而瞧瞧那边,如万花筒中的世界。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普渡禅师不知何时出现,他径自来到慧明身前,伸手在他额头敲了三下,“痴儿,还不快快悟了,更待何时?”

    慧明盯着郝龙的石碑,身躯摇晃,脸色变幻不定,眉头蠕动,似在做着最后的挣扎,最终仰天长叹,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匍匐在普渡禅师身前叩拜,“弟子执念,直到此刻才化解,从此之后,潜心入佛门,请师尊成全弟子今日便入驻藏经阁,从此青灯古卷,以抄写佛经修行。”

    “你书法造诣颇深,若能如此,也算是一番功德,这以后便是你的修行。”

    慧明再拜而毕,起身拂袖归去,至始至终再没有看一眼石碑。

    郝龙再次喷出一口鲜血,嘴里呢喃,“是啊,他找到了自己的路,而我呢?何去何从?”

    仔细端详石碑,两人书法造诣皆当世无双,又蕴含万千,一个潇洒飘逸,超凡脱俗;一个千钧一发,锐气逼人。

    12

    传闻数年之后,慧明坐化于藏经阁,身前等身佛法典籍均幻化出龙吟声,大悲寺钟声自响,久久不衰,当众僧赶到时,只见从他抄录的佛法典籍中飞出密匝龙影,拥簇他向着天际而去,事后翻开他生前留下的抄录典籍,竟空白一片,不见墨迹。

    世人传言,他笔下的字迹已经有了灵气,只有有缘的人才能看清楚上面的字迹。

    世人想要观摩他的笔法,也只能看大悲寺门前石碑八字,久传成仙,成就一代笔仙,世人称其为:佛帖。

    而另一人郝龙,那日呕血之后,尽数沾染石碑上,竟深入石碑,经年不褪色,传闻每当雷电交鸣时,便能看到石碑字迹幻化出浩瀚气势,呐喊杀伐声肆虐,竟与天际苍龙带下的雷声争高低

    不过可惜,自从那日之后,世人便再也没有见过郝龙,终其一生,也在没有任何有关他的传言,曾有仰慕者找寻其遗作,然而寻访天下竟无所得,经其佐证,郝龙留世佳作,也仅大悲寺一碑。

    其后世人观摩石碑,赞誉他笔法如仙,恭称为:兵贴。

    13

    鼓声三向,琴音几声。

    云升茶楼静谧无声。

    “可悲可叹。”说书人一收折扇,无尽伤感,打破沉静。

    “之后呢?到底谁赢了?那吴道子不是压了全部身价吗?”

    说书人一整衣衫,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我也不知道,或许只有吴道子自己知道。”

    众听客勃然大怒,正自吵嚷发作。

    那说书人一拍醒木,莞尔一笑道,“谁输谁赢,我去西天问我佛,佛说:我也不知道啊!”

    众人看他滑稽,不仅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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