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15岁嫁人起,大家就称呼她为周家媳妇,到第一个孩子出世,她的称呼变为了孩他娘,临了,当她躺在冰冷冷的铁盒子里时,别人只是轻叹着称她为:可怜人。
周家媳妇——孙玉芬,从她穿上嫁衣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起,再也没有人记起过她的名字。
她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骄人的容貌,更没有父母的疼爱,哥嫂生怕她在家里多吃一口饭多浪费一口粮,15岁时便急吼吼地做主,把她嫁给了全村最穷的男人。
两间草屋,一个后院,院里种了一颗梨树和一颗柿子树,几只喜鹊跳在枝头应景一样“喳喳”叫了几声,臭气熏天的茅房后面是两畦菜地,菜地后面是一条绕过全村的水沟,沟里种了几颗茭白长得郁郁葱葱的,水沟静静地流淌着,盛满了家家户户洗衣做饭的烟火味。
这便是她余生的归宿了,她想。
她男人叫周树根,八岁时父母双亡,独自带着四岁的弟弟靠着帮别人家放牛,割草,担水的活计混口百家饭吃,直到弟弟长到六岁时失踪从此杳无音讯。
许是看惯了人情冷暖,经历过亲人离散,周树根的性子很冷,从来不会疼人,整天板着一张脸,眉头皱成了川字,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这便是她对自己男人的第一印象,结婚几年,她都没敢跟他亲近过,两个人的婚姻,就像是陌生人搭伙过日子,同吃同睡而已,谁都不懂谁的喜怒,谁也不关心谁的哀乐。
直到他们第一个孩子出世,一个嘴甜又爱笑的孩子,静默的家里才渐渐有了欢声笑语,一向不苟言笑的周树根把他当做宝贝疙瘩,就连下地干活都抗在肩上生怕他磕了碰了。为了这个儿子,他狠心让最小的儿子两年级就辍学在家下地干农活,就是为了让他有足够的精力去学习,为了这个儿子,他不惜为了彩礼把两个年幼的女儿远嫁就是为了给他迎娶相中的姑娘。最后,却也因为他而丧命。
那一天,大儿子和媳妇吵架,媳妇盛怒之下随手扔过来一个铁榔头,周树根想都没想就挡在了儿子面前,他的额头上面被砸出一个鸡蛋大的包,足足在家躺了两天,才能下地干活。
村里传出了闲言碎语,说是他这个公公扒了媳妇的灰,遭了儿子、媳妇的打。
孙玉芬是个不善言辞的人,面对无力回击的风言风语只能默默承受着,看着原本和谐的家陷入死灰一般的沉寂。
一个月后,周树根突然死了,孙玉芬四十不到就成了寡妇,两个儿子分了家,在两家之间搭了一间小屋,屋里驾起一张竹板床,一个小土灶。
这便是她下半辈子的归宿了,她想。
分家以后,她每个月轮流在两个儿子家吃饭,干活。大儿媳是个泼辣计较的,在她家的那一个月只能给她干活,只要她往小儿子家走动,便堵上门口骂她吃着自家的饭却干着别家的活,是以,当小儿子和媳妇去生产队干活,两个被锁在房里的孩子又怕又饿的时候,她只敢扒在门缝里,做贼一样小声安慰着,那四只湿漉漉的小眼睛透过门缝眼巴巴地瞅着她。
等到小儿子家的那一个月,她的日子会好过点,儿子、媳妇忙不过来的时候,帮着照看孩子,大儿子家的孩子比小儿子家的孩子大,受了大儿媳的挑唆,总是来欺负那两个孩子,可是她却不敢护着,有一次那俩孩子的头被砸破出了血,小儿媳又气又心疼,她却什么都不敢说。
待到有空的时候,她会拎一个蛇皮袋拄一根拐杖往远处的庄子里挨家挨户地讨饭,有的时候是大米,有的时候是白面,有的时候是玉米,矮矮的竹板床底下,她偷偷地攒了半袋。
每次她拄着拐杖回来打开门的时候,门缝里都塞些东西,有的时候是几块布头,有的时候是几件旧衣服,有的时候是几个包子,她的鼻头有些酸,知道这是小儿子家的孙女、孙子拿来的。
庄家收割后,她一有空就背上蛇皮袋去田埂上捡油菜穗,小孙女一边喜滋滋地跟在她后面,一边数着自己背上的油菜穗念叨:“奶奶,我捡这些够买花裙子了吗?”
看着孙女晒得通红汗渍涔涔的小脸,她心疼道:“够了,早够了。”
小孙女高高兴兴地把剩下的穗头都塞到她的蛇皮袋子里,扬起头甜甜地笑:“我的够了,剩下的都给奶奶。”
望着眼前这个孩子,想起她刚出生时,自己也因为重男轻女的思想不喜欢她,甚至就着医生的手只远远瞅了一眼,就回家喂猪了。
傍晚的时候,小孙女在隔壁被揍得鬼哭狼嚎,隔着墙壁听到她因为油菜穗不够换裙子,偷偷把家里的菜籽混了进去。
她摸出藏在床底下的半袋子米,把手伸进去摸了又摸。
第三天,孙女穿着她买的花裙子,喜滋滋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她拉住那眩晕得快要扑倒的在地上的小身板,悄悄道:“不要告诉别人这是奶奶买的,知道吗?”
到了第二个月,她到大儿子家的时候,因为没注意,圈里的鸡跑进了堂屋拉了一地的鸡屎。
晌午,她正捧着碗坐在门槛上吃饭,大媳妇铲了一铁锹的鸡屎和泥土倒进了她的碗里,瞪着她道:“你在那家能给她孩子买衣服买裙子,在我家连个地都扫不干净,你这饭也别吃了,去那家吃去。”
……
小儿子家着了火,三间房子烧了个精光,小儿子、媳妇带着最小的孩子外出打工,小孙女被送到别家寄养。
一家人走的那天黄昏飘着雪,冷冷清清的,小儿子从衣角里掏出十块钱塞到她手里,哽噎道:“妈,我走了。”
小媳妇看着她,眼里蓄满泪水:“妈,你要是有空,替我们去看看孩子。”
小孙女跟在她表叔旁边哭着:“爸妈,你们什么时候来接我,我想和奶奶住一起。”
回到那间小屋,看着被烧的黑黢黢的断壁残垣,她失落地坐在床上,回想着往日隔壁小儿子家的情景,有的时候是两个孩子的嬉闹声,有的时候是两个孩子挨揍的哭声,有的时候是他们独自在家害怕时一声声敲在砖墙上的“叩叩”声,小声地喊道:“奶奶,你能听到吗,奶奶,我害怕。”
每当这时,她会拢起手圈住嘴趴在墙上小声说:“别怕,奶奶在,奶奶能听到。”
现在,除了门缝里肆掠而来的呼啸声,什么都没有了,整个世界,安静的可怕。
小儿子一家走的第二天,一大早,大媳妇就踹开了她那漏风的竹排门,刺骨的冷风裹挟着雪花冲了进来,她还没来得及扣上棉袄的扣子,就被推进了雪地里。
“去,弄两颗白菜洗洗。”
菜地上的雪厚的就像盖上了一层棉被,她扒拉了半天,手指从刺骨的疼冻到麻木,才挖出一棵白菜,踩着厚厚的积雪,蹲在水沟边,一片片菜叶子掰开来,一片片菜叶子清洗着,许是蹲得久了,脚有些麻了,她颤巍巍站起身还没站稳,脚下一滑便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水沟里,再也没有起来……
那一年的夏天,很热,沟里的龙虾都爬到岸上喘气,小孙女背着睡熟的大人,拉着弟弟,在水边开心地捡龙虾。
“别在水边玩,水里有水鬼,会把人拉下去的!”她一脸严肃地吓唬两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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