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老家的门厅和父亲闲聊,父亲说:“村子里的同辈人差不多都走了,只剩我和老徐,最近老徐也被儿子接到城里去了。城里有什么好啊?人关在一个个像火柴盒子那样的家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老徐也不愿意去,没办法?儿子孝顺,不放心留他一个人在乡下,怕他不肯去,把老家的房子都卖了,断了他回来的念想。”我说:“徐伯伯跟着儿子去享福,蛮好的。”父亲朝我看了一眼,嘴哆嗦一下,没有接话。
毕飞宇的《生活在天上》就是讲蚕婆婆被儿子接到城里去生活的故事。蚕婆婆是乡村的养蚕能手,用养蚕的收入培养五个儿子读了大学,毕业后在五个大城市生活,她是乡人眼中的有福之人。大儿子成了大款,离婚后独居,便接寡居的母亲到城里享福。蚕婆婆住在二十九层楼上,家里冰箱、电视、电脑、音响设施齐全,可她不会用,也害怕用。儿子上班后,她独自在家,呆坐在阳台上,看着茶色玻璃外的天空,没有泥土,没有乡音,蓝天不蓝,白云不白,她像一株被拔出了泥土的植物枯萎下去。
蚕婆婆生活在农耕文明之中,春耕夏种,秋收冬藏,这是她熟悉的环境,那里有她的乡亲乡情,生活在其中如鱼得水。儿子把她接到城里,关在了半空中的二十九层楼上,不会乘电梯,不会用手机,不认识道路,想听听家乡话都难,儿子和她说普通话,想和村里的三婶说话必须花钱打电话。她老了,无法适应现代生活,富足的物质生活,无法填补精神的空虚。
蚕婆婆想借助烧香拜佛求得心灵的安慰,于是决定去庙里烧几炷香,和死去的老伴聊聊。香能通仙,《天仙配》中七仙女在人间点燃一柱香,六姐妹在仙界就能知道妹妹的求助。香能通鬼,祭祀的时候,家中点燃三柱香,亡故的先人们就能来人间享用美味佳肴。香能通佛,在佛前点燃香烛,佛就能洞察人的心愿,诚心礼佛,佛随人愿。蚕婆婆把庙宇当成自己精神救赎之地,儿子开车送她去,结果路上遇到了堵车,而儿子接个电话后,便把她带到了圣保罗大教堂。
“这算什么庙?”蚕婆婆悄声说,“没有香火,没有菩萨、十八罗汉,一点地气都没有。”儿子的心里装着刚才的电话,尽量平静地说:“嗨,反正是让人跪的地方,一码事。”当蚕婆婆知道洋庙是让人来忏悔的时候,转过脸来对儿子嘟哝说:“这是什么鬼地方,要我到这里做检讨?我一辈子不做亏心事,菩萨从来不让我们做检讨。”在回家的路上,蚕婆婆大声对自己说:“城市是什么,我算是明白了。上得了天、入不了地的鬼地方!”
母亲要求回到乡下去,大儿子怕被人议论自己不孝,也不放心母亲成为独居老人,为了让母亲振作起来,激发出她的活力,他同意了母亲的建议,购买了蚕籽,和附近的农妇签订协议,让她每天送桑叶到二十九层楼的家里。母亲忙碌起来了,母亲生龙活虎了,母亲笑了,随着蚕宝宝一天天长大,家里阳台、客厅、房间的角角落落,到处是养蚕的蔑匾、桑叶,充满着蚕屎的酸甜气息。儿子没有抱怨,老人高兴了,这就比什么都好,养一季蚕横竖也就是二十七八天的事,等蚕结成了茧子,屋子里会重新敞亮起来,整洁起来。
蚕是农耕文明的象征。 《路史·后纪五》记载:“黄帝之妃西陵氏曰嫘祖,以其始蚕,故为祀先蚕。” 古人不仅把“衣被天下”的吐丝虫看作能给人带来物质、经济利益的有益昆虫,还把它看作是有灵性的神虫。在古代社会,养蚕和利用蚕丝,和耕种粮食一样重要,宋朝诗人谢枋得写过这样一首诗:
养口资身赖以桑,终成王道泽流长。
吐丝不羡蜘蛛巧,饲叶频催织女忙。
三起三眠时化运,一生一死命天常。
待看献茧盆缫后,先与吾皇织衮裳。
养蚕本是为了衣被天下,如今却异化为只有形式,没有内容的游戏,注定不会圆满。当蚕离上山作茧还剩三天时,儿子出差了,蚕婆婆出门去拿农妇送来的桑叶,门被风关上了。蚕婆婆悲剧了,身上没带钥匙,开不了门,她手足无措地大叫开门,没人关心,也没人过问。她不会叫物业来开门,也不会打110来开锁,也不知能向何人求助,只能坐在门口焦急地等待儿子归来。
“三天后儿子回家了,打开门,匾里的蚕不见了,抬头看去,房间的墙与墙之间,不仅是墙,就连桌椅、百叶窗、电器、排风扇、抽水马桶、影碟机与影碟、酒杯、茶具,一句话,只要有拐角或容积,可供结茧的地方全部结上了蚕茧。然而,毕竟少三四天的桑叶,毕竟还不到时候,桑蚕的丝很不充分,没有一个茧子是完成的、结实的,用指头一摁就是一个凹坑。这些茧半透明,透过茧子可以看见桑蚕们正在内部困苦地挣扎,它们蜷曲着,像忍受一种疼,像坚持着力不从心,像从事着一种注定了失败的努力……半透明,是一种没有温度的火,是一种迷蒙的燃烧和无法突破的包围……”
二十九层楼上的蚕,二十九层楼上的蚕婆婆。作者用蚕婆婆这样一个形象,揭示农耕文明在现代文明冲击下的断裂、衰落和无奈,纵然还想保留形式,也丢失了内容。养蚕本是为了衣被天下,增加收入的生计,到了二十九层楼上,却变成了儿子哄母亲开心的游戏,这样的养蚕注定是一场失败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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