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是早些年的事了,那时我所在的企业还没有改制更没有倒闭,还是地方国营,效益好得其它企业的人眼红。
那一日,上班刚抓到算盘,林莉凑了过来。
“白梅,‘铁将军’被派出所抓了,你知道?”
我感到很意外。
“活该!”林莉撇撇嘴,幸灾乐祸的样子。
“铁将军”是指老张头,他蹲警卫班,除每月五日来我们财务科领工资我能与他扯上两句闲话,其余时间偶尔见了也只点下头。他身材矮胖,脑门光亮,头顶上的毛发服贴地顺到脑后,不苟言笑的样子。特别是那双眼,圆溜溜的深陷着,浑灰中嵌着两颗墨豆。他行伍出身,不谈军龄,工龄就与厂龄一样老,在这偏僻小镇的轧花厂一干就是近三十年。上班下班的人都从他跟前过,他那双眼便锥子似的在人们身上挖来挖去。
我追问:“为什么?”
一屋的人也都引颈侧目,迫不及待地等着林莉爆料。
“恶有恶报!”林莉咬牙切齿,可她银铃似的嗓子却显不出恶毒味。我竟发现她喷着红晕的脸衬得眼睛黑森森的格外迷人,心中莫名其妙地泛起一股淡淡的酸味。
我胡乱地拨得算珠嗒嗒响。
林莉与老张头有牴牾,我早有耳闻。据说那次林莉下班时顺手揣了块打包布准备拿回去作床被衬,经过警卫班让老张头看出来,硬是黑了脸揪着不放。林莉丟了面皮,作了借口从生产区调进了办公室。有人说老张头不值,不过大家心中有底,这是林莉的那位在上面做什么主任的亲戚起了作用。老张头从此落下“铁将军”的外号。我们这儿有句俗语叫“铁将军把门”,“铁将军”指门锁。将物拟人能表现亲昵可爱,而将人拟物就不无揶揄之意。我竟猜不透当初起这外号的人的用意。不过大家叫了我也跟着叫,世上事就是如此,比如牛仔裤,比皮夹克,有人穿了,大家便都穿起来。
张军过来打趣:“嗬嗬,少奶奶的噱头不比刘兰芳差了。”那时电台里正铺天盖地的播送刘兰芳的评书。
“滚滚滚!”林莉抬胳膊挡开张军。
林莉是厂里的管理员,仗着硬后台,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理,整天嘻嘻哈哈,不是嗑葵花籽结毛衣,就是传传道听途说的消息凑趣。年轻人当面背地都谑称她叫少奶奶,她不气也不恼。
再三追问,林莉才甩了甩满头长发,得意地道出原委。
前几天上午,“铁将军”当班,进来个年轻小伙子,黄黑相间的长檐太阳帽压着一头长发,金丝镜,小胡子,牛仔衣勒得身子瘦伶仃。“铁将军”瞪着眼在来人身上刮了两刮,认定是不三不四的小流氓来找厂里姑娘耍的,不让进。那青年说是市里的什么技术员,专程赶来进行技术指导的,很着急的模样。“铁将军”便将他带进一间空屋,落了锁。说:“我叫人去,你等着。”又无事般回到警卫班。直到捧上晚饭碗,才记起还锁着个人,就去放了。那青年却不依不饶,告了“铁将军”一状。“铁将军”因非法禁闭他人,要行政拘留三天。
张军说:“少奶奶,派出所替你报仇雪恨,快送点烟酒去犒劳犒劳。”
“放你的臭狗屁。”林莉笑骂道。
满屋子的人都笑得抽筋。
于是做着事又扯别的。扯到肉价,大家都忿忿地怒形于色了。
“早些时还两块的,今天三块五了。”
“狗日的黑了心了。”
我跌了兴致,夸张地打了两个哈欠。
几天后,去食堂吃饭。有两个男青年将搪瓷钵敲得山响,走到我跟前做了个鬼脸。
“撞见鬼了!”我说。
“是个白面狐。”
逗起一片笑声。
“铁将军”也在,若无其事地排队买饭买菜。
我仔细瞧了他,竟发现发棵里钻出一小撮的银丝,脑门上也似乎多了两道纹路。神情一无既往,板板六十四,丝毫不见颓丧的样子。见了我,点下头。
“吃饭?”
“吃饭。”我赶忙点点头。
他端了饭菜走远,背影健朗,脚步依然匆匆,咚咚有声,看不出三天的拘留于他有什么影响。忽又疑惑:那白发那皱纹大约以前就有。很有点后悔以前怎么没有看得清。
吃着饭,大家谈起“铁将军”。他老伴早逝,无儿无女,家当都给了侄儿侄媳。可侄儿侄媳与他性情不合,又嫌他对他们抠门。特别是那次侄媳想买挂项链,向他借钱,他硬梆梆地回了,下个月他竟一下子捐了五百元给希望工程。侄儿侄媳气得要命,便对他不冷不热,他也很少回家,至多清明春节回去走走。还说他当初从部队回来是转业的,曾是副连长,可他说自己不识字,不愿为官,只想图个清闲。
忽然有人记起:“常在小街上骑铃木戴墨镜的鱼贩子就是他侄子。”
“哦,是他。”大家都点头。
前前后后扯了许多又扯到眼前。新调来的厂长,修订了厂规,明文规定,工作失职者,按责任大小,扣除当月、当季、年度奖金甚至工资,造成较坏影响的加倍处罚直至开除。近来厂里兴旺,奖金可观,“铁将军”这回可倒了血霉。有人高兴,有人同情,有人津津乐道。
我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只觉倒了胃口,匆匆扒进几口饭,急急地离开了食堂。
又造工资表。科长通知我,“铁将军”比别人多加五十元奖金。
我以为玩笑,嘻嘻出声。
科长认真地说,这是厂长昨晚在行政会上拍板定下的。虽然那个技术员是真的,但他应先跟厂部联系再进生产区;“铁将军”做得虽然过分,但他是忠于职守,应当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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