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回三十年前。那日夕阳收敛了最后一丝光线,主家“啪”地拉亮了电灯。
刘志富继续“嚓、嚓、嚓”地剁着肉,边剁边称,二斤、五斤、三斤、八斤……明亮的电灯光下,他的脸色显得更加红褐,那旺盛的血液似乎要透过毛孔渗出皮肤来,头上歪戴着一顶褪了色的海和绒帽子,上衣煞在裤子里,腰勒一根用来捆猪腿的细麻绳,那散发着腥臭的褂裤上布满了殷红的血迹,嘴里叼着早已熄灭的半截烟头。
“嚓、嚓、嚓” ……左村右队谁不知他刘志富杀猪手艺好?点刀、掌气、去毛、下头、开膛、倒肠、分肉,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一口猪,麻利得很。然而近两年,他感到吃紧了,特别是逢年过节,每天忙得转不过身抹把汗。自从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的日子开始红火起来,这两年逢年过节几乎每家都要杀口猪,眼下这家已经是第二口了。他实在忙得够呛了,萌动一个念头,打算找个人打帮手,找谁呢?自然就想到了他的儿子二五子。二五子就是他二十五岁那年冬月二十五生的,所以就起了这么个小名儿。找别人,他不愿意,教了徒弟打师傅,谁不晓得?况且杀猪还是比较实惠的。前两年他就想将手艺传给二五子,但恐怕他嫩,弄伤了,那可是一辈子的事。现在可以了,二五子已经长成大人,今天是腊月二十,再过几天就满二十了。嗯,回家就跟他说说。
肉分完了,刘志富收拾起刀具,准备回家。主人急忙拦住:“哎,刘师傅,吃了饭再走,肉已经下锅了。”
“哎呀,我实在吃不了啦,今天已经吃了四顿了。”他拍了拍肚子答道。
主人见他执意要走,就掏出两块钱递了过去。
“帮个忙,还要钱呢!”他嘴里推辞,手却伸了过来。
“哎——,辛苦钱嘛。”
“那就小人啦。”
他将钱揣进上衣口袋,捏一捏,扣好扣子,点上主人递过来的烟,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晚饭桌上。刘志富用筷子敲了敲碗边道:“还是粥好,爽口。再来半碗。”
他老伴接过饭碗到厨房盛粥去了。
坐在他对面一直低头吃粥的二五子这时抬起头来说:“爹,我想学个手艺。”
“嚄,哈哈,咱爷儿俩想到一块去了。杀猪这行当,虽说苦些、脏点、可……”
谈起杀猪手艺,他总是津津乐道,滔滔不绝。
“不,我不是想学杀猪……”
“嗯。”
“那你想学什么?”
“打铁。”
“打铁?”
“嗯,上午我去跟寿俊大伯说好了,他肯收我,过了年就可以去。”
“我看还是杀猪好,实惠,不论到哪家,杀了猪,都要先割斤把肉烧烧。”他心平气和地缓缓地说。
他老伴盛好了粥,也坐下津津有味地听着。
他掏出口袋里的钞票放到桌上。“一口猪两块,喏,今天不多,六口,二六一十二,你想想,那些吃公家饭的,一个月也就三四十块钱。”
“我也想过了,现在大家都包了田,农具就比较紧张,敲个锄子,打把镰刀,都是大家急需的。”
“不管怎么说,还是杀猪实惠。你细小的懂得什么?”
他见二五子敢于不顺着他的意思,不由得来了火,嗓门也高了起来。
“反正我看打铁好。我不杀猪,大家也不会吃毛猪。”二五子继续嘟嚷。
“杀猪比打铁好。”
“打铁好。”
“杀猪好。”
“打铁好。”
“叭”,刘志富霍地站了起来将手中的碗摔到了地上,立刻粉碎,粥洒了一地。“你敢再说一句,我砸断你的腿。”他那杀猪的凶相露了出来。
他老伴急忙拦住了他:“你望望你,气冲斗牛的,不晓得年更岁底的发什么牢骚。”她又转向二五子说:“你也是的,惹爹生什么气呃。”
“魂都掉了,不准学就是不准学,你望学得成,你翅膀硬了,是啊?!”
刘志富进房间拿了一件旧中袄披在身上气呼呼地出去了。
老伴见刘志富走了又来劝儿子。“二五子啊,撑船还要稳住一篙子呢,你跟他急什么喃。再说,打铁也不是个轻巧行当,他不准学就算了。”
“你什么玩意也看不得我呃,龙灯走了花鼓来的,反正我要学打铁。”
“你,你也真是的,我这是看不得你吗,啊?随你什么弄法,关我什么事!”
她也生了气,只顾扫刷着地上的碎碗片和粥,又收拾起桌上的碗筷到厨房里去洗了。
洗完了碗,回到正屋,见二五子还坐在那里生闷气,毕竟母亲心慈,她不忍心,又上前去哄他。
“先去睡觉吧,你实在要学打铁,明早上再去找你寿俊大伯、大妈,同他们说,让他们劝劝你爹。”
二五子想了想,也是,就洗脚睡觉去了。
翌日,一大早,二五子就爬起身来赶向寿俊大伯家。晴朗的天空没有一丝儿云彩,初升的太阳照在那积满了浓霜田野上白茫茫一片,亮得耀眼,小鸟在路旁落尽了叶子的光零零的树枝上跳着、叫着,“叽叽喳喳”一路不绝。昨晚的不快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忘得干干净净。到寿俊大伯家去,二五子内心总有着亲近欢悦之感,也难怪,人之常情嘛。
二五子的父亲与铁匠张寿俊相处了几十年,称兄道弟,有叩头之交。二五子在家男也是他,女也是他,父母对他自然十分宠爱,而张铁匠家正好有一个与二五子年纪相仿的千金,家中也是喜爱非常。两家人凑到一块免不了就开开玩笑,互相以亲家相称。现在二五子与张家的千金张萍的年龄都大了,可玩笑还时时开,恰好二五子对张萍有意,张萍对二五子也有心,他们俩经常凑到一块叽叽咕咕。虽然未举行过什么仪式,两家老的有数,外人也知情。张萍上面还有一个哥哥,高中毕业后也打过两年铁,七七年高考得中,现在分配在外地,因此,二五子到张家自然就是张萍“接待”了。
愈近张家,二五子的脚步就愈轻松,不觉啜起嘴来吹起了《游春小调》。
张铁匠与老伴正坐在饭桌上吃早饭,边吃边叽咕着事情。他老伴说:“假如二五子再来,我就迎头一挂鞭,把他顶回去。”
“我看还是慢慢说为好,免得……”张铁匠边夹着年糕往嘴里送边说。
“什么慢慢说,你一辈子就是这样子,三榔头打不出个闷屁来。”
“我望还是……”
“你望,你先望望你这副窝囊相。”
“……”
张铁匠在老伴的猛烈炮火下哑口了。造物主竟这么喜欢开玩笑,张铁匠这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汉却配着老绵羊一样柔和的性格,见到人说不上话,未开口脸先涨着象个紫茄子。因此,家里家外的一切基本上都是他老伴一手操持。
他老伴单单的个子,剪着短发,脸上薄皮薄肉,黄而黑,一副典型的尖酸泼辣相。张铁匠闭了口不作声,他老伴还没停嘴,仍然挑动着薄嘴唇儿说个不休:“你就这么跟我歇着,不要你开口,让我来说就是了。”
说到曹操,曹操到。二五子一脚跨了进来。“大妈,大伯,才吃早饭呢。”其实他自己还空着肚子。
张铁匠对二五子点了点头,他老伴开了口:“二五子啊,一大早有什么事啊?”
“我来想跟你们商量商量,……”二五子低下了头。
“我昨晚同张萍他爹也商量过了,不管哪个跟他学手艺,都要先缴二百块钱学费,你不是要学吗,先叫你爹拿钱来。”
二五子以为是开玩笑,便叹了口气道:“唉,还拿钱呢,本来他就不准我学。”
“没钱就不要学,你不学,我们还要收别人呢。”
二五子感到语气不对,抬起头来,第一次看见张萍妈对他这样板着脸,即刻慌了神,闹了个大红脸。他知道,看样子她不是说的假话,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为好,只得咕哝道:“我昨天同大伯说好的,不要学费的。”
“哼,不要学费,就白白地带个徒?从来没听说过。要学非要先拿二百块钱学费来,没得,就拉倒。孩他爹你说呢?”
“嗯,学费是要的……”
二五子按捺不住了,责问道:“大伯,你昨天才说不要钱的,今天怎么突然变卦了,你说话还算数不算数?”
张萍妈又接过了话茬:“你喳唬什么?有钱就带,没钱,拉倒。你是什么好佬?就派白白带你?”
二五子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气,一时也赌了气,一跺脚转身冲出门去。“想不到你们是这样的,你望我不学打铁,有没有饭吃。”
“你有饭吃没饭吃,不关我家的事,要学,拿钱来。”张萍妈冲着二五子的背后又送上了两句。
张萍在大队排完文娱节目正回家吃早饭。一路上她蹦蹦跳跳,嘴里还轻声哼着:“计划生育就是好,……”
她身材颀长匀称,上穿桔黄色滑雪衫,下着青色涤纶筒裤,脚蹬棕色高帮棉皮鞋,头上夹着淡红色的发夹,头发梳到脑后用根橡皮筋一勒,形成了个把刷子,微黑的鹅蛋脸被阳光一映,显得十分红艳。
她发现前面匆匆走来的是二五子,便加快步子迎了上去。
“二五子,玩玩再走吧。”
二五子没有答话,仍然脚步匆匆,从她旁边一擦而过,被她一把拽住。“你今天怎么啦?”
“你去问你妈妈。”
“哈,我妈说你了吧,不要生气,她就是这个样子,爆杖性子,一点就着,走,回头。”
“算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二五子甩开了张萍的手快步离去。
“你等等。”
二五子头也不回。
张萍怔怔地望着渐渐远去的二五子的背影,满腹狐疑、委屈,不禁潸潸然落下泪来,哽咽着向家里跑去。
张萍妈正在厨房里洗碗,见张萍哭哭啼啼地跑进正屋里去,不知何故,连忙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赶到正屋去。
“怎么啦?”
“怕是遇到二五子了。”张铁匠回答道。
张萍伏在被子上抽泣不止,她妈妈在一旁又哄又劝:“不哭,哭什么呢,乖乖。”见哄不住,不由得愤愤地大骂起刘志富来:“都是那个老杀头的想的馊主意,把红砖给人拾。”
“我开始就叫你不要听他的,你不睬,现在好,哭的哭,气的气。”张铁匠抱怨道。
“放屁,你就晓得放马后炮,好事全是你,坏事全是人。我只是看在那个老不死的昨晚特地跑来,才有意激恼二五子的。老杀头的,老不死的,我饶不了他。”
刘志富其时正骑着自行车急急地赶往张家。他心急如火,寒冬腊月的天气,那红光光的油脸上却明显地沁出粗大的汗珠。
早晨起了床,就喊二五子跟他一道出去帮忙,见二五子执意不肯,也没强拗。他赶到人家将猪从圈里撵出来,准备了等血的盆子、烫猪的水桶,就去拿那把关键的尖刀。哪知,装刀具的篓子底翻朝天,也不见刀的影子。这一下,可急坏了他,下家还等着呢。刀看样子是忘在家里了,于是推了主家的自行车,直奔家来,到了家,各个角落都找遍了,还是不见也的影子。
杀了几十年的猪,还没有过这样的事呢,他着了慌,在屋里直打转转。可干着急也没用,稍一定神,想起来了,哎呀,昨天晚上只顾想心思,以后又匆匆地收拾了家伙,那尖刀还忘在烫猪的水桶里呢。他又急忙赶那家 ,一问,说没看见,水已倒进茅坑里了。到茅坑边上一看,新上的满满一茅坑水,哪里还见到刀呢。唉,真是人乱事多,没法,只得去央求老朋友帮忙赶快打把刀了。
到了张家,他刚气喘吁吁地跨下自行车,就被张萍妈迎头一顿数落。
“你来做什么呃,啊?又送什么红砖把我们抱啊。”
刘志富熟悉她那张啰嗦嘴,顾不得理她,只是央求张铁匠快些替他打刀。
“不行,打什么刀,你杀猪实惠嘛,那里还用得着铁匠呀,你望望你家二五子把我家宝宝气的,都是你想的好章程。”
刘志富被奚落得懵头懵脑,不知头高头低怎么回事。他问了张铁匠才知道是这么回事,他根本就没想到会惹出这样的事,一时无措,不知怎么说才好。
“你说什么弄法吧,不说清楚,哼,你望他敢给你打刀!”
刘志富在她的追压下,抓耳挠腮,接着猛地摘下头上的帽又戴了上去,竟然让了步:“唉——,好吧,我去找二五子回头来向张萍赔礼。你快帮帮忙吧,这样,总该行了吧?”
说完话跨上自行车向家里蹬去。张铁匠也就到离家不远的铁匠铺里去着火打刀了。
时间不长,二五子就用自行车载着刘志富赶来了。本来他死活不同意来,直到刘志富说清了原委,并答应让他学打铁,他这才来。
二五子见到张萍妈只是绯红了脸,没有说话,直接进房间,对着伏在被上的张萍轻声地喊道:“张萍!”
其实张萍听到她妈的数落,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早就不哭了,现在听到二五子这种异样柔和的声音,不禁“口扑哧”笑出声来。二五子也笑了,紧跟着进来的刘志富与张萍妈也被逗笑了。
几天后,二五子与张萍按农村传统的习俗订了亲,这两家成了真正的亲家。一切说妥,二五子跟张铁匠学打铁,准备正月初五开张。除夕这天,二五子买了一张红纸,写了一副对联贴在铁匠铺的木板门上:
炉中火人生巧
通行道八方来
日月如梭,白云苍狗。私宰生猪的活计早就被严格禁止,二五子的铁匠铺,先是敲打大锹、锄头、镰刀等农具,后来扩张铸造拖拉机配件,再后来又生产汽车零部件,生意是越做越大,二五子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农民企业家。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