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姐弟四人中父亲最疼爱我。只是在我成长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因为“坏分子”的罪名远远的离开了家人，直到我读初中才回来。

回来那天，李婶儿（二逵他妈）隔壁的闫大娘，还有好几个好心的邻居一直在家里帮着忙前忙后。我的心里既期盼又害怕担心。时隔五年父亲回来了，我可以不再受别人的欺负了；父亲回来了，还会像从前那样对我好宠我吗？

那时《科学的春天》风头正劲。人们沉浸在科学救国，夺回文化大革命造成的损失的氛围当中。赵老师组织我们建立课外学习小组，几个要好的同学会经常联系，今天到你家明天到他家。写完作业就开玩儿。

有一天，国栋敬福好几个同学在我家，是谁开头说起了正在上映的印度电影《流浪者》。父亲插话进来，讲了拉兹在法庭陈情，说出来之后要当个法官。当时很不理解，一个被法官冤枉了的人，怎么还要当法官呢？父亲没有解决我心中的疑惑。

找到一本阿凡提笑话集，晚上在小屋聚精会神地看，强盗打劫了阿凡提家，什么东西也没有找到，走了，阿凡提爬上房顶大喊：你们回来。强盗回来，阿凡提说——我又找了一遍，还是什么也没有。就这么一个烂俗的段子，我居然差点儿笑抽过去，当时的笑声一定很恐怖。父亲三步并作两步从大屋冲过来。看到我的表情，愣了一下，我他妈还以为你犯病了呢！

②

为了养家糊口，从监狱里出来的父亲做了很多事情，在粮食局（后来的粮油公司）做过装卸工——从火车上卸下粮食。装卸过程允许有损耗，就经常有开包的开线的袋子，撒落一堆高粱米或苞米碴子，父亲就把这些东西收拾起来，偷偷地装回家，筛净洗好，就是我们的一顿美餐，能吃个饱饭。开了工资，父亲买了鸡蛋，蒸了鸡蛋羹，闷地二米饭。金黄柔软香气扑鼻的鸡蛋羹，瞬间成为人间至美的味道。饭后，父亲像变戏法似的拿出半个西瓜，姐弟四人都有一份。西瓜很快就吃完了，我把瓜皮啃得只剩薄薄的一层，还是不舍得扔掉。扭过头发现我弟弟拿着瓜皮左看右看，还放到嘴里咬。扑闪着眼睛抬起头，困惑地说这西瓜皮咋这么硬呢？

那个时候林业局动不动就搞大会战，机械不够就用人力上山拉原木。大姐在知青点工作，到冬季也要跟着上山拉原木。每天早晨五点多就起床，六点左右推着车往山上走。那是最让我生无可恋的时候，几公里的山路，推着空车，一步一步地往山上一挪。怀里揣着苞米面饼子，带着咸菜。我总是借故拖后，一点也不想干活，不想推车。不行，走着走着在前边发出怒吼，让我去推车。他似乎没有跟我说过为什么要轮班推车，只是嗷嗷的大吼。多少年以后我才明白其中的逻辑：他是在用他心中的标准来要求我。当我无法达到他心中预想的标准，就以为我没有按他的要求做。实际上他连要求都没有说出来。这一切反映在我后来对女儿做事时的态度上。

③

转眼间大姐已到了出嫁年龄。是李婶儿保的媒。见面之后大姐单独询问我的意见。婚期很快就定了，接着就是筹办嫁妆。都带了些什么印象不深，记得陪嫁的几套行李都比正常行李短一截。

父亲是医生，成为“坏分子”后，被开除了公职。尽管做临时工可以养家糊口，却有很多东西难以恢复。又过了一阵子，政策允许个人从事营业性工作了，可以私人开诊所了。在一个老朋友的帮助下，他到旗相关部门办了个人诊所的手续。从那时起，有了稳定的收入，父亲的腰杆挺直了，家里的日子终于好起来。

后妈在外地工作，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有调转工作。一个姓魏的女人经常出现在诊所。总是感觉到所有认识我的人的目光都指向着我，都在对我父亲的事情指指点点。主观客观原因共存，父亲的诊所开得比较艰难，被地方医院的人到旗里告状，那是竞争；似乎还有个人在背后整他，那该是情商低不会处理人情世故的原因吧。

④

在根河参加高考。父亲给我三十元，绝对一笔巨款。我用五元钱请宝库，四个菜吃饺子喝啤酒。记得敬福翟元和王明他们到根河以后，吃的是樱桃肉，好像还有麻花。我是在根河四中住，同学们住在桥西旅店。父亲去看我，不知谁说了一句：唉，唉，那谁，你父亲像个将军！

直到又一次严打。那一次父亲准备到外面躲避，回家取钱。问明情况，我们姐弟四人一起劝他自首。这一次他听了我们的。临走前告诉我们，有八百元钱放在哪里，可供你们生活。我读师专就是靠着这钱跟大姐搭的一些。这是后话。

高考已经结束，我跟张广义在大街上闲逛。碰到老师的爱人张敬涛，他说你的录取通知书来了。我想怎么才能通知到他？他应该在看守所里得知我上学的消息。他该是什么表情，心里会怎么想？会不会把这个消息说给周围的人？

⑤

父亲再回来，不得不搬家到后妈工作的地方库都尔，在那里经历了一场更为艰苦卓绝的创业。父亲的医生执业资格还在，他还要继续开诊所。只是后妈不愿意，后妈是怎么同意的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就是父亲自己收拾了整个诊所的房间内饰外饰，药柜写字台书橱都是自己打的。

深秋季节天气阴冷，打水泥地面容易分层，最好的办法是掺点盐。父亲手里连买盐的这点钱都没有。后妈开始不相信诊所能挣钱，所以我妹妹也在其中卖药。当她意识到诊所是一个重要的来钱道儿的时候，就想尽一切办法逼走了我妹妹。

⑥

那时我弟弟已经读中专。那次应该是在暑假的一个午后。弟弟揉着惺忪的睡眼，父亲在那边喊了起来：XX，你咋还不钉帐子呢？

我弟弟嘟囔着说，就他妈知道让我干活。

事有凑巧，这句让他听到了。马勒戈壁地你跟谁嘴卟啷叽的呢？我他妈养你还养出错来了？嘴里骂着，眼睛四处踅摸，一把铁锹戳在墙边，他抄起铁锹，干脆我他妈地清理门户得了。我弟弟见事不好，扭身从窗口跳出逃跑。再后来康复诊所已经是牙林西线有名的诊所。

⑦

毕业就业娶妻生子，所有的程序一个没落。大约是在工作十年之后，我在乡下工作。父亲去找我。之前因为学校冬季锅炉放水开学前又要重新上水，整个人很疲惫。别人把他领到我休息的地方，我还没有睡醒。

你这是醉生梦死啊！其他的话都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唯有这一句，仿佛用刀刻在了脑髓里。

父爱如山吗？未必。但是它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