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十一月底,姑苏城道前街两旁的银杏树便泛黄了。片片黄叶在灰蒙蒙的空气里飞舞,在人们密集的镜头里安然落地,成为忙碌的生活中片刻的点缀与慰藉。沿街栽种的银杏树被包裹在这样一层灿烂的色彩里,远远望去,显得幸福而宁静,仿佛一段童年的回忆,或是一位微笑的老人。
去年冬天,外公不慎骨折住院。于是每到周末老妈总会早早的准备好饭菜,让我带去给病床上的外公改善伙食。把沉甸甸的打包盒放进后备箱,开车一路向南,不出半个小时就能到达。在众多可行的路线中,我总是选择从道前街上的这排银杏树下经过。虽然道路拥挤且总有爱发朋友圈的游人在路旁上蹿下跳,但银杏树通体风姿绰约的金色在瑟瑟寒风里仿佛梦幻一般,和沿街民居低低的青瓦白墙交互映衬,构成了古城里一年一度不容错过的公共景观。短短二百米的距离,车轮在一地金黄中翩翩前行,而我也在微微抬头的仰望中洗去平日奔波忙碌的沉重和疲惫,获得短暂轻松舒畅的心情。
来到医院后,我提着午饭穿过门诊大厅来到住院部,登上电梯,来到外公的病房。外公在下床时不小心摔倒,第二天起床更衣时才发现左腿疼得厉害,去医院拍片后确诊骨折。都说老年人最要命的便是跌打损伤,但在期初短暂的不知所措之后,他的眼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安详平静。年愈九十的高龄让他有了一套自己的养生之道,也让他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去面对生活中的不测。但这样把左腿高高吊起,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日子,稍微想想也会让人觉得痛苦万分。我在门口刚一露脸,外公就把枯瘦的手向我扬了扬,眼里似乎一下子有了新的神采,示意我靠床坐下。
我打开饭盒,预备给他喂一些饭。他总要唠唠叨叨好一会儿才肯吃。每次的意思都是说不用这么来回带饭,路上开车不安全,自己在医院吃的很好,下次不要再带了。我一边嗯嗯的应着,一边把他的床位调高一些。外公对吃很是讲究,平常在家里总要弄出个浓油赤酱,有滋有味,才算是对的起自己的胃。他平常又极爱喝水,酱菜瓶改做的茶杯绝不离身,据他自己说是可以促进血液循环,但血液循环是促进了,尿路循环就不得不加快。比如此刻躺在床上吃起午饭,也是要先吃一口饭,再喝一口茶,间或来两口小酥饼。这样一顿饭下来,才算是心满意足。
吃完饭,他会拉着我的手再交待一些事,或讲讲最近的情况。而后千万叮咛的告诉我开车小心,不要抢道,周末好好休息,下次不要再送饭了。我拿着空饭盒与他挥手告别,他也在病床上挥挥手,眼里闪着点点柔光,用力朝我点点头。
给外公送饭的任务就这么持续着,我每周末都会开过怒放的银杏树,去尽一些自己小小的责任和牵挂。期初我以为会一直这么平安无事的继续下去,就像艰难的冬天总会过去,春天总会到来一样,外公也会慢慢康复,回到我们身边。但就当我在又一个周末的早晨预备着在给他送饭的同时再带一副老花镜和报纸过去的时候,老妈突然接到医院的电话,说是外公咳嗽了一整夜,现在呼吸困难,要赶快过去。老妈马上放下吃到一半的早饭,我一时呆在房间门口,吃惊的说不出话。而后来当消息得到证实,话筒那一头传来她的抽泣的时候,我呆呆的瘫坐在沙发上,脑中一片空白。后来的那段路,我记得是边哭边开,焦急和恐惧缠绕在一起,几乎是凭着惯性而非意识来到了熟悉的住院部,才擦掉眼里不断涌出的泪水,快步走上电梯。
外公就这样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住进了ICU,在与病魔力量悬殊的抗争了三天之后,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去的那个夜晚依旧雾霾锁城,路灯在黑色的天空中发着诡异而呆滞的白光,沿途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而模糊,只有车轮底下的道路如冰原一样坚硬而寒冷。
外公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每逢周末,我仍然有着想要拿起饭盒,给他送去饭菜的冲动,但转念一想,才发现再也没有这个必要了。我会克意地不再经过那条银杏满地的道前街,即便是可以选择,我也会不自觉的远远避开,我开始深深的觉得这些风景已经不属于我,那些灿烂的树叶和欢乐的人群,对我而言都过于刺眼;我也再也没有去过外公住过的医院,不是因为每每想起那些希望一点点破碎时刻煎熬的无奈和痛苦,而是因为每次想到那里,都觉得外公就在那个熟悉的房间里住着,而其实我又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内心世界的一角就这样无可挽回的崩塌殆尽,而治愈好心灵创伤的,似乎只能是时间。银杏树的叶子终于全部落尽,路面上厚厚的落叶也被长长的扫把清理,面对光秃秃的树干,路上再也没有驻足拍照的行人。一场大雪之后,春天像是鸡蛋里的小鸡一样用尖喙轻轻敲破蛋壳,发出尖尖细细的鸣叫,在干瘦的树枝上长出绿色的新芽。寒来暑往像是一场漫长的大雨,雨停之后,银杏树的叶子又开始渐渐泛黄,曾经弃之而去的镜头们,又围拢在了它的脚下。
我又一次从银杏树下开车而过,那排高耸的树干有力的把满满的金色举起,像是一把把擎在空中的火炬,不断的飞出向上的火星,像是一种庄严的仪式一样,在生命踽踽独行的长夜里,赠给人们一些短暂的圣洁与温暖。而我的内心也终于再一次被这一年中更加充实的生活填满,不再到处寻求阴暗,沉默与孤独,而是努力的与这个复杂无常的世界互动共舞,用对生活的热爱去体会生活的意义。我想外公也一定希望我这样,不再胆小怯懦,而要勇敢一些。有几次就在银杏树下,我看到前面远远走着的穿着青黑色羽绒服,头戴呢绒帽,蹒跚而行的背影,都会错以为是外公悠悠散步的样子,但当那些背影转身,才知道是自己看错了,但那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却没有消失,似乎伸出手去,就会再次碰到他厚实而柔软的肩膀,看到他孩子般的笑容。或许外公并没有走远,就在那年的银杏树下,就在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想起张国荣在《春夏秋冬》里的一些歌词,我想在这外公离开一年的的日子里,唱给他听:
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秋风即使带凉,亦漂亮
深秋中的你填密我梦想
就像落叶飞,轻敲我窗;
冬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天空多灰,我们亦放亮
一起坐坐谈谈来日动向
漠视外间低温,这样唱;
能同途偶遇在这星球上
燃亮飘渺人生,我多么够运
无人如你逗留我思潮上
从没再疑问,这个世界好得很
能同途偶遇在这星球上
是某种缘分,我多么庆幸
如离别你亦长处心灵上
宁愿有遗憾,亦愿和你远亦近...
文/希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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